第七十九节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长得和小男孩没什么区别,正在早餐谷物食品的货架上 堆放货物。 “嗨。”南西先生冲他打招呼。 “嗨。”那年轻人说,“那消息是真的,是不是?他们杀了他?”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他们杀了他。” 砰的一声,年轻人把几箱嘎吱船长牌麦片重重地放在架子上。“他们以为可 以把我们像蟑螂一样踩死。”他恼火地说,手腕上套着一个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手 镯。“我们没那么容易踩死,是不是?”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没那么容易。” “我会到的,先生。”年轻人说,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的,格迪昂。”南西先生说。 南西先生买了几大瓶可乐,六卷一组的卫生卷纸,一包样子很难看的黑色小 雪茄,一把香蕉,还有一包口香糖。“他是个好小伙子,七世纪的时候从威尔士 来的。” 巴士车先向西开了一阵,然后转向北。春天的气息慢慢消失在死寂的冬天氛 围中。堪萨斯州的天空覆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云层,显得孤寂凄凉,车窗外面景致 枯燥乏味,让人心情低落。影子熟练地转换着收音机频道,车里的几个人为了听 什么频道争吵不休。南西先生喜欢听谈话节目和舞曲,岑诺伯格喜欢古典音乐, 越忧伤阴郁的越好,影子则喜欢听经典老歌。 快到傍晚的时候,在岑诺伯格的要求下,他们在堪萨斯州樱桃谷镇郊外停下。 岑诺伯格领着他们走到郊外的一块草地。树木背阴的一面还有少量积雪,草 干枯得和土地的颜色一样。 “在这里等着。”岑诺伯格说。 他独自一个人走过去,走到草地中央。他站在那里,在二月底的萧飒寒风中 站了一会。一开始他低垂着脑袋,然后开始打起手势来。 “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影子说。 “和鬼魂交谈。”南西先生告诉他说,“大约100 年前,有人在这里膜拜他。 他们用鲜血牺牲来供奉他,祭奠用的鲜血从锤子上流下来。没过多久,镇上 的人就弄清了,为什么那么多路过镇子的陌生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就是他们 收藏尸体的地方。“ 岑诺伯格从那块地方回来。现在,他的胡子似乎变黑了些,灰色头发里也有 了些黑发。他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现在感觉很不错。啊哈。有些事 情可以持续很久,最久的就是鲜血的味道。” 他们穿过草地,走回停大众牌公共汽车的地方。岑诺伯格点上一根香烟,但 这次没有咳嗽。“他们用的是锤子。”他说,“沃坦也许更喜欢绞架和长矛,可 我呢,只喜欢一样……”他伸出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重重地弹在影子前额正中。 “请别再那么做了。”影子礼貌地抗议说。 “请别再那么做了。”岑诺伯格学着他的声音,“早晚有一天,我会用我的 锤子,比那一下更重地砸到你脑袋上。我的朋友,你记住了吗?” “没错。”影子说,“不过,你敢再弹一下我的脑袋,我就扭断你的手。” 岑诺伯格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住在这里的人,他们应该对我感激不尽。 力量从这里升起。即使在他们迫害追随我的人、让他们不得不躲藏起来的三 十年之后,这块土地依然出了一位伟大的电影明星。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明星。 “ “朱迪·嘉伦?”影子问。 岑诺伯格只简单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南西先生解释说。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追问到底谁是露易丝·布鲁克斯,于是换了个话题:“这 么说,星期三过去和他们交涉的时候,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现在我们去把星期三的尸体领回来,也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死掉,或者离开这里。” “他们想让我们大伙儿全死掉。”南西说。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凭什么认定他们这一次会公平交易?他们欺骗了星期 三。” “那是因为,”岑诺伯格说,“我们将在中心点见面。那个……”他皱起眉 头,“是什么词来着?神圣的反义词?” “亵渎。”影子不假思考,脱口而出。 “不是。”岑诺伯格说,“我想说的是一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加不神圣, 是神圣的负数。在那里,没有人建造教堂圣殿,没有人愿意去,就算去了也立刻 想离开。只有被人强迫,神才肯去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影子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种地方。” “其实全美国都是这种情形,有那么一点点。”岑诺伯格说,“这就是我们 在这里不受欢迎的原因。但在那个中心点,那里的情况更恶劣。那里仿佛是一个 充满了潜伏危险的雷区,在那里,我们全得小心翼翼,绝对不敢打破停战协议。” 他们走到公交汽车旁,岑诺伯格拍拍影子的手臂。“不必担心,”他阴郁地 说,想安慰他,“没有别人会杀死你的,除了我,没有别人。” 那天傍晚,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影子找到了美国的中心点,它就在黎巴嫩 市西北部的一个小山坡上。他把车开进山路边的小公园,经过可以移动的小礼拜 堂和石头纪念碑,看到了屹立在公园另一边的那座只有一层楼的1950年代的汽车 旅馆。他的心开始沉下去。旅馆前停着一辆黑色的悍马车,看上去像哈哈镜映出 来的吉普车。它蹲伏在那儿,又难看,又说不清目的。从这方面说,它又像一辆 装甲轿车。房子里面没有灯光。 他们把车停在旅馆外面。车子刚熄火,一个穿戴着司机制服与帽子的人从旅 馆里面走出来,公共汽车的车前灯照亮他的身影。他彬彬有礼地冲他们碰了一下 帽子,然后钻进悍马车,开车离开。 “大车子,小鸡鸡。”南西先生评论说。 “你觉得旅馆里有床位吗?”影子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在床上睡过觉了。 这地方看起来像正等着被人拆掉。“ “屋主是德克萨斯州的一伙猎人,”南西先生说,“他们每年一次来这里打 猎。真不知道他们来猎什么狗屁东西。有了他们,这儿才逃过被拆掉的命运。” 他们下了公共汽车。在旅馆前等待他们的是个女人,影子不认识她。她脸上 化着精致完美的妆,梳着完美无暇的发型。她让他想起过去每天早晨出现在电视 里的新闻播报员,坐在一个完全不像客厅的新闻演播室里播报新闻。 “很高兴见到你们。”她打招呼说,“你一定是岑诺伯格,我听说过很多关 于你的故事。你是安纳西,总是喜欢恶作剧,是不是?你这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老 头子。而你,你一定是影子了。你呀,让我们追你追得够开心的。”她用力握住 他的手,目光笔直地凝视他的双眼。“我是媒体女神,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我 们可以尽可能愉快地完成今晚的交易。” 旅馆大门打开了。“不知为什么,托托,”影子上次在豪华轿车里见过的那 个胖男孩出现在门口,“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 “我们在堪萨斯州。”南西先生说,“今天开了一天的车,大半都在这个州。 妈的,这个州真够平坦的。“ “这个地方没有灯,没有电,没有热水。”胖男孩还在唠叨不休,“我不想 冒犯,可你们这些人真的需要热水好好洗个澡。你们闻起来好像在那辆公共汽车 上待了足足一星期。” “我想,这些话就不必了吧。”那女人圆滑地说,“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是 朋友。快点进来,我告诉你们各自的房间在哪儿。我们这边的人住在最靠前的四 间客房,你们死掉的朋友在第五间,5 号房后面的房间全空着,你们可以随便挑 选。” 她为他们打开通往旅馆前台大厅的门,里面一股霉味,还有潮湿、灰尘和腐 烂的味道。 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大厅中。“你们饿了吗?”他问。 “我随时吃得下东西。”南西先生说。 “司机出去买汉堡包了,”那人说,“很快就回来。”他抬头看着他们。房 间很暗,无法看清众人的脸,但他还是认出了影子。“大个子,你就是影子,对 吧?就是那个杀了伍德和斯通的混蛋?” “不是我,”影子否认说,“是别人杀的。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他的确知 道他是谁,他曾经进入这人的脑子里。“你是城先生。你和伍德的寡妇上床了吗?” 城先生惊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如果是在演电影,这一幕肯定滑稽好笑,可 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形只显得笨拙。但他爬起来的速度倒是很快。城先生向影 子逼近。影子低头看着他,警告说:“别做你没准备好如何收场的傻事。” 南西先生的手搭在影子胳膊上。“停战,记得吗?”他提醒说,“我们是在 美国的中心点。” 城先生转身走开,俯身在前台上,拿起三把钥匙。“你们的房间在走廊尽头,” 他说,“给。” 他把钥匙递给南西先生,扭头离开,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响起旅馆房间打 开门,又重重摔上的声音。 南西先生分给影子一把钥匙,分给岑诺伯格另外一把。“公共汽车上有手电 筒吗?”影子问他。 “没有。”南西先生说,“只不过有点儿黑罢了。你不会怕黑吧?” “我不怕黑。”影子说,“可我怕躲在黑暗中的人。” “黑暗是好事。”岑诺伯格说。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看清前面的路,领着他 们穿过漆黑的走廊,甚至不用摸索就把钥匙顺利插进钥匙孔里。“我住在10号房。” 他告诉他们,然后又想起一件事,“美狄亚,我想我听说过她,是不是那个 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不是同一个人。”南西先生说,“只是碰巧同名罢了。” 南西先生在8 号房,影子住在他们对面的9 号房。房间有一股潮湿、灰尘, 以及荒芜的味道。里面只有一张床架,上面有床垫,但没有床单。窗户外面透进 来一点点黄昏的光线。影子坐在床垫上,脱下鞋子,然后伸开手脚躺在床上。过 去几天里,他开车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也许他睡着了。 梦中,他在行走。 冷风吹着他的衣服,细小的雪花比水晶微尘大不了多少,在风中疯狂飞舞。 他身边有树木,冬天里光秃秃没有树叶的树。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峰。现在是 冬天的下午,天空和雪花都呈现出同样的暗紫色调。在他前面的某处——在这种 光线下,很难判断远方的物体到底有多远——跳动着篝火的火焰,发出橙红色的 光。 一只灰色的狼,踩着积雪走到他面前。 影子停下脚步。狼也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等着他跟上。它的一只眼睛闪 烁着黄绿色的光。影子耸耸肩,朝火焰的方向走去,狼在他前面缓缓走着。 篝火燃在一片小树林中,这里可能有成百棵树,种成两排。树上仿佛悬挂着 什么东西。两排树的尽头是一栋建筑,看上去有点像底朝天翻过来的船。它是用 木头雕成的,上面还有浮雕生物和脸谱——龙、半狮半鹫的怪兽、巨人、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