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节 火光跳动下,雕像仿佛在舞蹈。 篝火很高,连影子都几乎够不到。狼绕着噼啦作响的火堆,轻巧地走了一圈。 狼所在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从火堆对面走出来。他拄着一根很高的手 杖。 “你现在是在乌普萨拉,在瑞典。”那人说,声音很沙哑,听上去非常熟悉, “时间大约是一千年前。” “你是星期三?”影子问。 那人继续说下去,仿佛影子不在他面前。“刚开始是每年一次献祭,后来就 走下坡路了,他们懒散了,每九年才举行一次献祭。他们来到这里,献上牺牲, 一次献上九个牺牲品。每一天,他们都会献上九只动物,悬挂在这个小树林的树 上。祭祀会持续整整九天。九只动物中,有一个是人类。” 他从篝火旁踱步走开,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影子在后面跟着。走近树木旁, 终于可以看清悬挂在上面的物体轮廓了:腿、眼睛、舌头和脑袋。影子忍不住摇 头。看见一头公牛被人拴着脖子吊在树上,感觉非常不好。可与此同时,这幅超 现实的景象又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影子从一只悬吊的牡鹿身旁走过,接下来还有 一只猎狼犬、一头褐色的熊、一匹比小马驹大不了多少的白鬃栗色马。那只被吊 的狗还活着,每隔几秒种,它就痉挛地抖动一下四肢,在吊索上每一次摇晃时, 它都会发出窒息的呜咽声。 前面那人拿起他的长手杖。影子这时才发现那是一根长矛。那人用长矛猛刺 狗的腹部,像使刀一样向下一划,流血的内脏滚落到雪地上。“我将这死亡奉献 给奥丁。”那人庄严地宣告说。 “这只是个姿态,”他转身面对影子,“但姿态意味着一切。一只狗的死亡 象征所有狗的死亡。他们奉献给我九个人,这九个人象征着所有人类,所有的鲜 血,所有的力量。但只有姿态还不够。总有一天,血将停止流淌。没有血的信仰, 会让我们远离人间。血必须继续流淌下去!” “我看见你死了。”影子说。 “在神灵这个行当中,”那个人影说。现在影子更加肯定他就是星期三了, 没有人会有那种粗声粗气的腔调,那种深沉的带着愤世嫉俗的兴奋的语气。“死 亡并不重要。它是一个机会,重生的机会。只要鲜血继续流淌……”他朝悬吊在 树上的动物和人做了个手势。 影子心想,那些做祭品的将死之人从这里走过时,会不会比动物更觉得恐惧? 那些人清楚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股浓重的酒味从那些人身上飘来,说明 死前允许他们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然后才走上绞架,而那些动物则只是简单地被 人处死,在惊恐万分的状态下活生生地被吊起来。死人的脸都很年轻,没有一个 人超过20岁。 “我是谁?”影子问。 “你?”那人说,“你是一个机会。你是一个伟大传统的一部分。我们两个 都早已下定决心,要坚持战斗下去,不惜牺牲生命。是不是这样?” “你是谁?”影子问。 “单纯地熬下去,这是最困难的。”那人说。影子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堆篝 火是人骨篝火,里面堆满肋骨骨架和眼洞里燃烧着火焰的骷髅头骨。骨头从火堆 里探出来,发出劈啪的燃烧声,无数火星溅到周围的夜空中,到处是绿色的、黄 色的,还有蓝色的火星。突然间,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旺盛,爆裂声更加密集, 温度也更加灼热。“三天悬挂在树上,三天行走在地下的世界,三天找到我回来 的路。” 火焰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四下飞溅,明亮刺眼的火焰让影子几乎无法直视。 他只得转开目光,望着树下的阴影。 有人在敲门。月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影子立刻坐起身。“晚饭准备好 了。”媒体的声音在门外说。 影子穿上鞋子,走向门口,走进走廊。有人找到几根蜡烛,微弱的黄色烛光 照耀着前台接待大厅。悍马车的司机抱着纸板托盘和一个纸袋走了进来。他穿着 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戴一顶有帽檐的司机帽。 “抱歉来晚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给每个人都买了同样的东西:两个汉 堡包、大薯条、大可乐,还有苹果派。我在外面车上吃我的那份。”他放下食物 出去了。快餐的味道立刻充满整个大厅。影子拿过纸袋,把里面的食物、纸巾和 小袋番茄酱分给大家。 他们安静地吃着各自的快餐,烛光摇曳闪烁,燃烧的烛油发出滋滋的声音。 影子注意到城先生正死盯着他看。他调整了一下椅子,让后背靠在墙上。媒 体吃汉堡包时把一张纸巾优雅地放在嘴边,随时擦掉食物的碎屑。 “哦,真棒,汉堡包差不多全凉了!”胖男孩挑剔地说。他仍旧戴着墨镜, 让影子觉得既无意义又愚蠢可笑。墨镜只会让房间显得更黑。 “很抱歉,”城说,“距离这里最近的麦当劳在内布拉斯加州。” 大家吃完了微温的汉堡包和凉薯条。胖男孩咬了一口他的单人份苹果派,里 面的馅喷出来,溅到下巴上。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果馅居然还是热的。“哎哟。” 他叫起来,擦掉脸上的热馅,再把手指舔干净。“这玩意儿好烫!”他说, “这些派他妈的正等着害人呢。” 影子很想揍这小子一顿。劳拉的葬礼之后,这小子让手下在豪华轿车里打他, 从那以后,影子一直很想揍他一顿。他努力排斥自己的暴力想法。“我们这会儿 可以拿到星期三的尸体,然后离开这儿吗?”他问。 “等到午夜。”南西先生和胖男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些事必须按规则办。”岑诺伯格说。 “好吧。”影子说,“不过没人告诉过我有什么规则。你们老在谈论该死的 规则,可我甚至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就像统一促销必须有个共同遵守的日期一样,”媒体欢快地解释说, “你知道,按既定时间大甩卖。” 城说:“我认为这种做法狗屁不通。不过如果大家都觉得这种规则能让自己 开心的话,我的部门也会开心,人人都会开心的。”他吸了一口可乐,“一到午 夜,你们拿走尸体,然后离开。我们大家开开心心地和平相处,还会挥手向你们 说再见呢。可接下来,我们会像追耗子一样继续追猎你们。” “嘿,”胖男孩对影子说,“我想起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转告你的老板, 说他已经过时了。你告诉他了吗?” “我告诉他了,”影子说,“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要是我再看见他, 告诉那个傲慢无礼的小鼻涕虫,要他记住今天所谓明天,真到了明天时就成了昨 天。”星期三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不过这些人似乎都喜欢说类似的陈词滥调。 影子背后摇曳的蜡烛光反射在胖男孩的黑色太阳镜上,又从太阳镜上朝他射 来,乍看上去像胖男孩的眼睛。 胖男孩说:“这地方简直就是他妈的一个垃圾堆。没有能源,无线网络覆盖 不到。如果只有有线网络,你等于是退化到了石器时代。”他用吸管喝完最后一 口可乐,把杯子朝桌上一丢,沿着走廊走开了。 影子伸手把胖男孩丢的垃圾装回纸袋。“我要出去看看美国的中心。”他宣 布说,然后起身离开,走进外面的夜色。南西先生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 并肩走着,穿过小公园,谁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石头纪念碑前。风在他们身边 断断续续呼啸而过,一开始从一个方向刮过来,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刮来。“好 吧,”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半圆的月亮悬在黑色的天空上,苍白黯淡。 “现在,”南西说,“你应该回自己房间去,锁上门,努力多睡上一小觉。 午夜时分他们就会把尸体转交给我们,然后我们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对 任何人来说,这个中心点都不是个稳定的所在。“ “既然你这么说,我照你说的做好了。” 南西先生吸了一口小雪茄。“真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他说,“这一切真 不应该发生。我们这种人,我们……”他挥舞着手中的小雪茄,仿佛要用它找出 一个合适的字眼。他终于找到了,“惟我独尊。我们不爱交际,不合群,即使是 巴克斯也这样。我们不能长久地和别人在一起。我们喜欢独自一人,或者待在属 于我们的小团体中。我们无法和其他人好好相处。我们喜欢被人爱慕、尊敬和崇 拜。就说我吧,我喜欢他们讲述关于我的故事,显示我有多么聪明的故事。我知 道这不对,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喜欢成为强大者。可现在,在这个艰难时 期,我们变得渺小不堪。当然,这里同样有神,新的神灵冉冉升起,又坠落,再 升起,但这儿依然是一个不容忍神灵存在的国家。梵天创造世界,毗瑟奴保护世 界,而湿婆毁灭世界,把整个世界清洗一空,让梵天可以再度创造新世界。” “你是什么意思?”影子问,“斗争已经结束了?你是说战争结束了?” 南西先生哼了一声:“你脑子有问题吗?他们杀了星期三,还到处夸耀。他 们把话风放了出去,还在各个电视频道上播放,让那些人可以亲眼看到。你错了, 影子,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弯下腰,在石头纪念碑脚下摁灭小雪茄,把烟头留在地上,像一件祭品。 “你从前很喜欢开玩笑,”影子说,“可你现在不开玩笑了。” “这些日子里很难找到笑料了。星期三死了。你要进去吗?” “我很快就回去。” 南西朝旅馆走去。影子伸手摸摸纪念碑的石头,手指抚过冰冷的黄铜铭牌。 他转身朝那个白色的小礼拜堂走去,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入里面的黑暗中。 他在最近一张靠背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低下头,想念劳拉,想念星期三, 思考活着的意义。 背后的房门卡嗒一声响,还有脚步声。影子站起来,转身查看。有人站在门 外,黑色的身影映衬着背后的星空,月光在某件金属东西上闪烁。 “你想开枪杀我吗?”影子问。 “老天,我倒是希望能杀了你。”城先生说,“这把枪只是为了防身。怎么, 你在祷告?他们哄得你相信他们都是神了?他们根本不是神!” “我没有祷告。”影子说,“只是在思考事情。” “我有个看法,”城继续说,“他们其实是变异人,是进化实验的产物。他 们有一点儿催眠别人的能力,还有一点儿转移注意力的欺骗能力,他们可以让别 人相信任何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他们就这点儿本事。说到底,他们也会 像普通人一样死掉。” “人和神都会死的。”影子说。他站起身,城立刻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影子 走出小礼拜堂,城还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喂,”影子问他,“你 知道谁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吗?” “你的一个朋友?” “不是。她是出生在这里南边的一个电影明星。” 城迟疑了一下。“也许她换了名字,改名叫丽兹·泰勒,或者莎朗·斯通什 么的。”他很肯帮忙地提示影子。 “也许吧。”影子朝旅馆方向走去。城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你应该被重新关进监狱。”城先生愤愤地说,“应该关进他妈的死囚牢。” “我没有杀你的同事。”影子平静地说,“我在牢里的时候,有人给我讲了 个故事。我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你。那是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 “讲吧。” “整本圣经里,耶稣惟有一次向一个人亲口许诺,保证在天堂里给他留一个 位置。那个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保罗,不是他的任何一个门徒。他是个被判 有罪的小偷,被处以死刑。所以,别急于把人送进死囚牢,他们也许知道一些你 所不知道的事。” 那个司机还站在悍马车旁。“晚上好,先生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和他们 打招呼。 “晚上好。”城先生说,然后冲着影子说:“整个这桩事,我个人压根儿不 在乎。世界先生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这样做事比较容易。” 影子沿着走廊回到他的9 号房。 刚一进门,影子脱口而出:“对不起,我还以为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你的房间,”媒体回答说,“我正等着你呢。”月光下,他能看清她 的头发,还有那张苍白的脸。她坐在他的床上,姿态端庄。 “那我另找一间房去。” “我不会待很久的。”她说,“我只是想,也许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我可 以向你提供一个优越的条件。” “好吧,说说你开的条件吧。” “别紧张。”她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可真够固执的。你看,星期三已 经死了。你谁的人情债都不欠了。加入我们这边吧,转移到即将胜利的阵营,现 在是最佳时机。” 影子没有回答。 “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大名人,影子。我们可以给你无上的权力,让你主宰世 人的思想、言谈、穿戴和梦想。想成为第二个加里·格兰特吗?没问题。我们还 能让你成为新的披头士乐队。” “你当初答应让我看露西的胸部,当初那么说的人也是你吧?”影子说, “我倒是比较喜欢那个提议。” “哦。”她说。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