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节 “反正我没话说。”城说,“我压根儿没有正正式式地见过这个人,这里发 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这些事不会就此结束,听见了吗?这只是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调门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得了得了,懂你的 意思。”然后,还是拔着高调门,他背诵起来: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 猎鹰听不见放鹰人的呼唤;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 他突然停了下来,眉毛拧成一团。“妈的,从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 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作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声变成了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 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只能说可悲可耻。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 参与了他的谋杀,现在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妙,真是太谢谢了。他是个脾 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直到现在仍然在为他工作。就这些。” 媒体说:“在这个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的世界,我觉得,我们必须记住一件 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让我们感受到无尽的悲伤, 都会有另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 怎么说呢?简直是魔法,不是吗?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但悲伤和欢 乐总是携手而来,像牛奶与饼干,谁也离不开谁。我觉得,我们应该花点时间, 从这个角度好好想想。”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 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心,这是一片没工夫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工夫 搭理我们了。这是一片中间地带,一个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的 约定。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所以,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给我们,我们 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来可以省点事,也省点时间,自己回家去 拿把枪,冲着你们的脑袋开火,免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操你妈的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 口。你不会在战斗中死去,不会有那份荣誉。因为没有哪个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 血,真正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死 前得到的只有临终的一吻,带着藏在你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面一句好像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王八蛋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媒体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朝影子笑了笑。“没人 开心,对吗,小伙子?”说完,他也走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安纳西说,“带他离开这儿。” 他们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起来,用这随手找到的裹尸布把它裹好,搬运 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 “让我试试。”他弯下膝盖,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举起尸体,放在肩上。他伸 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太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咱们把 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 沫,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影子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行。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 做。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 深处还能回味到蜜酒的酸甜滋味。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你负 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 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 南西先生为他打开大厅的金属大门,然后匆忙赶去打开公共汽车的后车箱。 对方的四个人早就站在他们的悍马车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并不急 着离开一样。洛奇又把司机帽子戴在头上。寒风绕着影子吹,抽打着床单。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星期三的尸体放在公共汽车的后面。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城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手里握着什么 东西。 “给你。”城先生说,“世界先生想把这个给你。” 是一只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条发丝一样细的裂纹,前面碎了一小片。 “清理现场时,在公济会教堂里找到的。留着它吧,为了好运气。连运气都 没了,你怎么办呀?” 影子握住那只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说什么巧妙而尖锐的话来反击他,可惜 城已经走回悍马车那边,钻进车里。直到这时,影子还是没想出什么聪明的反驳 话来。 他们向东行驶,天亮时到了密苏里州的普林斯顿市。影子一晚都没有睡觉。 南西问:“你想让我们在哪里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立刻搞到 一张假身份证,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们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影子说,“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为他工作了,他已经死了。等我们把他的尸体卸下来,你就彻底自 由了。” “躲起来一段时间。”岑诺伯格说,“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找 我,我替你了断一切。” 影子问:“你们要把尸体带到哪里去?” “维吉尼亚州,那里有棵树。”南西说。 “世界之树,”岑诺伯格的话中带着一种阴沉沉的心满意足的语气,“我过 去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过我们的树是长在地下,不在地上。” “我们把他放在树根下,”南西说,“把他留在那儿。然后我们就让你离开。 我们自己会开车到南部去,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到时候会血流成河,很多人 会死掉,这个世界也将改变。不过,只是稍微改变一点点。“ “你不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战斗吗?我很高大,也很擅长打架。” 南西转头看着影子,笑了。自从他把影子从县监狱里救出来之后,这是影子 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这场战斗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无法到达、也无 法触摸的地方进行的。” “在人类的心中和思想中进行的战斗,”岑诺伯格说,“就像在那个转盘上 的情形一样。” “什么?” “旋转木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后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满骨头的那个沙漠。” 南西先生抬起头。“每次我认为你没有足够的理解力,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 去承担责任时,你却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没错,真正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其他 一切冲突不过是暴雨之前的雷鸣电闪。” “告诉我守灵的事。”影子说。 “有人必须留下来,陪伴尸体。这是传统。我们会找人来做这件事的。” “他想让我做。” “不行。”岑诺伯格断然拒绝,“那会要了你的命。那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 主意。” “是吗?会要了我的命?光陪陪他的尸体就会要了我的命?” “死的要是我,我可不想要谁替我守灵。”南西先生说,“如果我死了,我 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从我坟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伸出 手来,抓住她的脚踝,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从没看过那个电影。”岑诺伯格说。 “你看过了,是电影快结束的时候的情节。那是个关于高中的电影,所有孩 子都去参加毕业舞会那部。” 岑诺伯格摇头。 影子说:“那部电影的名字叫《魔女嘉丽》,岑诺伯格先生。好了,你们两 个,谁能跟我讲讲守灵的事。” 南西说:“你说,我正在开车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部电影叫《魔女嘉丽》,还是你说。” 南西只好解释:“负责守灵的人——将被绑在树上,像星期三过去那样,在 树上悬吊整整九天九夜。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孤零零一个人。最后,他们会 把人从树上放下来,如果他运气不错,到那时还活着的话……唔,活下来还是有 可能的。到时候,星期三就有了他想要的守灵仪式。” 岑诺伯格说:“也许阿尔维斯会派他手下的哪个人来。矮人能熬过来的。” “我来。”影子说。 “不行。”南西先生拒绝。 “行。”影子再次坚持。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了。最后,南西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影子说。 “你疯了。”岑诺伯格说。 “也许。但我要亲自完成星期三的守灵仪式。” 停车加油的时候,岑诺伯格说他觉得不舒服,要坐车子的前排座位。影子倒 不介意移到公共汽车后面坐。他可以在那儿伸开腿,睡上一觉。 他们安静地开着车。影子觉得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而怪诞的决 定。 “嗨,岑诺伯格。”过了一阵,南西先生说,“旅馆里那个高科技小子,你 注意到了吗?他很不开心。他正胡搞瞎搞什么事,而那件事又反过来胡搞瞎搞他。 这就是那些新一代小孩子的最大问题——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你 根本无法教导他们什么,只好让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好。”岑诺伯格说。 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伸开手脚躺下。他感到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人,或者不 止两个人。一部分的他觉得心情轻松愉快,因为他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行动起来 了。如果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行不行动起来倒也无所谓。但他确实想活下去, 所以有所行动非常重要。他希望自己能从守灵仪式中幸存下来,但如果只有死去 才能证明他曾经真正活着,他愿意死。有那么一阵,他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 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不知劳拉会不会也觉得好笑。 但还存在着另一部分的他,这个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个 画面。他觉得这个部分可能是迈克·安塞尔。在湖畔镇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了 一个清除按键,迈克·安塞尔随即彻底消失了—— “隐藏的印第安人。”他说出了声。 “什么?”前排座位传来岑诺伯格那暴躁的哑嗓门。 “小孩子涂颜色玩的那种画片。‘你能在这幅画里找到隐藏的印第安人吗? 里面一共有十个印第安人,你能把他们全部找出来吗?‘第一眼看上去,你 只看到瀑布、岩石和树木,然后,如果你把画面转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出去, 你就会发现那片阴影原来是一个印第安人……“他打着哈欠解释说。 “睡吧。”岑诺伯格建议。 “但要看到整幅画面……”影子喃喃地说,然后睡着了。他梦到了隐藏的印 第安人。 那棵树在维吉尼亚州一个老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位于一片荒凉之中。为了 到达那个农场,他们不得不从布莱克堡往南开了大约一小时,途中经过的道路名 字都是“分币海螺支线”、“公鸡马刺”之类怪名字。他们来回绕了两次路,结 果南西先生和岑诺伯格对影子和彼此失去了耐心,发作起来。 他们在当地一家小杂货店停下来确定方向,那里正好位于山脚下的岔路口。 一个老人从杂货店后面出来,瞪着他们。他身上穿着粗斜纹棉布的罩衫,连 鞋都没穿。岑诺伯格从柜台上的坛子里挑了一只腌猪脚,坐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 啃着吃。穿罩衫的老人在餐巾纸背面给南西先生画了一张地图,标出该转弯的地 方和当地的路标。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轮到南西先生开车。他们十分钟后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梣树农场。 影子走下公共汽车,打开农场大门。汽车开进去,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地。影 子关上农场大门,跟在车子后面走,顺便伸展一下腿脚。车子开远之后,他慢跑 着追上去。他喜欢让身体活动起来的感觉。 从堪萨斯州一路开车赶到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所有时间感。到底开了两天车, 还是三天?他弄不清。 放在公共汽车后面的尸体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可以闻到那股味道——淡淡的 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盖住了好象酸蜂蜜的某种味道。总的来说,没有什么 让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玻璃假眼,凝视着它。它的内部绽 出了一道道裂纹,估计是子弹的冲击造成的。虽然旁边掉了一片,但虹膜的那面 还是完好无损。影子在手中把玩着那只假眼,握着它,让它在手中滚动,用手指 推动它。这是个可怕的纪念品,但奇怪的是,它让人觉得很舒服。他心想,如果 星期三知道他的眼睛最后落在影子的口袋里,他本人说不定也会心情愉快的。 农庄房子里一片漆黑,而且锁着门。农场的草长得很高,一看就知道这里早 就被人遗弃了。农庄房子的屋顶后部已经碎了,用黑色的塑料板盖着,皱得隆了 起来。然后,影子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比农场的房子还要高大。这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 树:枝桠宛如幽灵鬼怪,但同时又给人以完全真实之感,而且分布得完美而均匀。 它看上去还非常眼熟。他想,也许是梦见过它?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 梦到过,但多次亲眼见过它,或者说它的一个象征物。它就是星期三戴的那个银 质的树形领带夹! 大众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摇晃着穿过草地,停在距离树干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树旁站着三个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影子还以为她们就是卓娅们。但她们不 是,她们是他并不认识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毫无兴趣,好像已经 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具木头梯子,年纪最大的那 个还背着一个棕色麻袋。这三个女人就像一套俄罗斯木偶娃娃:一个身材最高 (有影子那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个身材中等,还有一个个子十分矮 小,影子一开始还误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三个女人长得非常像,影子断定她们是 亲姐妹。 公共汽车停下来的时候,身材最小的那个女人行了个屈膝礼。另外两个则只 是瞪眼看着。她们三个人分享同一支香烟,一直抽到只剩下过滤嘴,其中一个人 才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熄。 岑诺伯格打开巴士的后箱,个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将星期三的 尸体从后面抬出来,搬到树旁,像只是搬动一袋面粉那么简单。她把尸体放在树 前,距离树干大概十英尺,再和她的姐妹们打开包裹星期三尸体的布。阳光下, 他的模样比那天在点着蜡烛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更糟糕。影子只飞快瞄了一眼, 立刻转开目光。女人们整理好他的衣服,最后把他放在床单一角,再次把他包裹 起来。 然后,女人们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个子最高的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个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 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房子里面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树旁。他抽着一支小雪茄, 一副思索的表情。 “影子,”他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手中的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脑子 里塞的全是屎,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 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别的,南西气得走回车里。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他 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 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胳膊,然后离开,去找南西先生。 个子最高的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者尤妲。影子无法跟着她复述她的名字, 让她高兴。她打了个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脱光吗?”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三角内裤和T 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 干放下,其中一把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着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朝这把梯 子指了指。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阶梯,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子, 年代久远加上肮脏,绳子已经变成了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 尸体旁边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在绳子上打出复杂而讲究的绳结。她们用绳 子把树缠绕起来,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 恤和内裤,一点都不觉得尴 尬,像接生婆、护士,或者摆弄尸体的人物似的,一个个神色自若。接下来,她 们把他绑了起来,并不很紧,但绑得很牢固,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 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很不错。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双腿中间绕过, 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起初,那个结让他有点儿不太 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平均,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大概五英尺。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 色的枝桠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全部体重落到绳子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慌乱, 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在地上,放在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留下他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