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节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 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 ——一首老歌 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了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 恐惧的全部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一种灰色 的、漠然接受一切的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周围没有一丝风。 几个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出现颜色。色斑短暂闪过之后,深红色和金色的 大片色块像开花充满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有了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想让手脚休息一下,可要让身 体松弛摇摆一下的话,身体向前一冲,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 得整个世界都在闪着微光,感到阵阵眩晕。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再拉回来,紧贴着 树干。他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急速跳动,连续不断的节奏像敲鼓一样,把血 液压送到全身…… 眼前凝成一块块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旋转着,然后爆炸。呼吸变成了一 小口一小口的浅浅喘息。背后树干的树皮很粗糙,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赤裸的肌 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 就死。 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于是,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 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和他心脏的跳动声节奏一致。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单调的诵经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 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干涩,舌头也干得仿佛长了一 层硬皮时,那个声音才停止下来。他努力用脚撑着,把自己向上推,让身体离开 树干,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吸。 他尽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身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响起一种让人恼火的、嘲弄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 可等他闭上嘴巴后,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 界在嘲笑我。他侧过头去,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树干上跑下来,跑到他旁边,就停 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叫唤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 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影子想跟着重复一遍,可舌头僵硬得在嘴巴里根本无 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色的脸和它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 长得很像老鼠,很凶恶,半点也不甜美可爱,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 别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松鼠应该不是食肉动物……不过,很多他认为 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东西,结果总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 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水下浮出,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眼睛好像肿胀 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一只蜘蛛 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走,然后重新回到 梦中。这时,一个长着象头的人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折断了, 坐在一只巨大的老鼠背上,向他走来。象头人冲着影子甩甩鼻子,说:“开始这 次旅途之前,如果你向我祈求保佑的话,也许可以少一些麻烦。”然后,象头人 拿起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 人感觉一下子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传到另外一 只手,手指曲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着那只老鼠。最后,象头神张开所 有四只手,显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影子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接着,他开始耸肩, 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盯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 “在你鼻子里。”影子告诉象头人。刚才,他亲眼看见那条摇来晃去的老鼠 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里。 象头人点点他巨大的脑袋,说:“是的,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 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了这个。”这时开始下 起雨来,影子冻得发抖,浑身湿透,一下子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颤抖越来越强烈, 强烈得让他害怕。身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一阵痉挛似的 战栗,紧跟着另一阵痉挛似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 齿也开始打颤,四肢抽搐着猛烈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有真正 的疼痛,深深的、仿佛被刀子刺穿一样的巨痛,覆盖他的全身,所有那些细小的、 看不见的伤口全部开始疼痛起来,痛得令人无法忍受。 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润干燥破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雨水也打湿 了捆绑他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仿佛爆炸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幻成 想象出来的强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是雷声轰鸣,爆裂声、爆炸声、隆隆 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猛烈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 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 觉得冷了。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影子依然被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 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偶尔会有“嘭”的一声巨响,仿佛从夜色尽头传来 的爆炸。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头。 影子的内心深处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临了。 一股奇异的快乐感觉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 身体,闪电照亮了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笑声。他欣 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的话,哪怕他现在就死,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 疯狂的一刻——值了。 “喂!”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喂!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收集的雨 水,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 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吊在那里累得无法 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 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死人手,变成蜡质的苍白的手,还能看到他脑 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桌上 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依然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了一丝温暖, 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也许他又做梦了,但这 一次,他记不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 肤。现在,疼痛无处不在。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 一样疼痛不堪。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然后他 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这才大口喘息,像刚从 水底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 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一会儿又展开翅膀, 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但到了白天,风雨再度回来。翻滚的灰色云层 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段时间之后,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 一些,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只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 随着雷霆,伴随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 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 色,连通录像机、却没装进录象带的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里。“拉 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 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了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痛,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 让人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就躺在下面,真正地躺在上面,像达达画派里的超现实场景,就在 旅馆床单做的裹尸布上。他可以看见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见挪威的美国大使 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美丽的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咯咯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地毯向我走过 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准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唇吻到他的唇上。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是温暖、湿润,充满生命 活力,而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 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 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他想,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 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 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很冷。但在他体内,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离他非常遥远, 漂浮在远方的某处。他意识到他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 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和运输卡车 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面前,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 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 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 玩过家家玩具里的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他能感到里面有水,于是, 不知不觉中,他从那个小杯子里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 的舌头,湿润了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了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上跑去,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 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 钟一定全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在一起— —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 和疯狂。 喝了第三杯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 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 尽。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 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泉水。他感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 。 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所守护的泉水是时间之泉。其他 树根则伸向别处,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 树根吸取水份,把水引入他的体内。 他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的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 伸入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倒不是说痛苦有所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身体,而不是 树本身。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是那株树; 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那只唧唧喳喳、在最 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奔跑的松鼠;他是那只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鹰,用疯 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 它们,把它们变得消失无踪…… 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到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 他知道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挡 住阳光。 他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 他的肌肤是暗褐色的,前额高耸,暗褐色的头发缠绕纠结。他坐在一根高度 和影子的头部差不多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 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衣服。”那人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没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方和四周转动着,似乎缓解脖子上的 肌肉紧张。之后,才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欢你。” “你是……”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 了!“你是荷露斯。” 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 是太阳,和你一样。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很好。”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跌了下去。 一只鹰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 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它落在影子近旁的一根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