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节 “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兔子,把它撕成两半,吮吸鲜血,撕咬兔 肉,咬碎所有骨头。吃完以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毛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 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影子,认真 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他的下巴和胸前还沾着兔子的血,他满 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 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而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 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会开战了。等他们到了战场,我会过去观战。” 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只鹰展开翅膀,盘旋着慢慢飞向高空,顺着上 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 了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泻下白色的月光,亮得像白天。一个女人站在他下面的月光中,椭圆 的脸苍白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爆炸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 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 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 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 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 下来,你也会残废的。” “也许吧。”他说,“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 “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 不那么难过。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全身上下干得很。” 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物,还有腐 败的恶臭,这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掉工作了。”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 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水,在屋子里。” “狗狗……”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说给你水喝……” 她苍白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 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蠕动着 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胸口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 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说。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道,“只要 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的。”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 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了,而他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脑袋里有爆炸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厉害得超过了偏头痛,超过了一切疼痛。 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小蝴蝶,绕着他飞舞,像一片五颜六色的沙尘暴。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的夜色。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白床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子里的敲击停止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吸了,他的 心脏在胸膛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 是结束。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 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高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 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巨 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 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身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 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 恤衫,只是赤 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 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 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 白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仍旧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 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 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 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疯狂的梦。“ 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没有月亮的 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 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 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 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 熟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 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 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用一块很 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实上,那枚自由女神头像 的硬币也在麻袋里的裤子口袋里,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 入口前,它却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硬币。 “谢谢。它曾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而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 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硬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 的高处。接着,她松开手。硬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漂浮起来,直到到达影 子头顶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了,自由女神头像和 头上的稻穗状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显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无法判断,他所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漂浮在他头顶 一英尺高的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 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重新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 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 的道路?” “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完美修长的手,朝他的头部伸来。他可以感到她 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 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 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 更纯净,如同镁条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手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 “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 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 了,但当他仰望头顶上的黑暗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 噩梦。 他看见他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 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次经 历这一幕,亲眼看到,毫无遮蔽,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 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那是三年 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