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节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 ·J ·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 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 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拿走这笔钱,他们永远不敢声张。那是他应得的一份, 比他应该分到的还多一点。他们不该打主意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 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有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有人 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 瑞·包尔和B ·J ·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尔和 B ·J ·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 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 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 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向下,走进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 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间,他感到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 脚步。 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又一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 对了,他当时也在那儿。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 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着一本厚厚的 简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 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他。那个大孩子弯腰驼背地坐 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 死掉的事实中,逃避到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小说并不能带给他真正的 逃避。 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但那只是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的效果。医生们本来 以为这次只是她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出现的又一次危机,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 心忍受就行。他们后来才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 的皮肤成了灰黄色,尽管她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 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他 自己,他仍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 妈妈静悄悄地死了。 她死后,他差不多什么书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无 法让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通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内部。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 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而被解雇。他们两个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 个国家,是大使馆租用的房子。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然后他看到了自 己:一个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色大眼睛,一头黑发。他们俩正在争吵。影子不 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他们俩只会因为那一件事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她的声音很低,充满怒火。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 她就会大叫大嚷,甚至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 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通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会绕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蜕或肠道,还有扎进地 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道路看不见的地方有水,的的嗒嗒滴 进水塘,但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 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飘浮着由无数块小镜子组成 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围绕 着他旋转,但他什么声音都听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的大声 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 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模样,毕竟,现在的她还只是个少女…… 她在跳舞。 认出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时,影子居然没有感到震惊。三十三年里,他 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 不多一个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里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 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型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 迪斯科灯球射出的灯光打在上面,闪闪发光。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很大, 但他们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星期三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 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他们 俩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儿,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宇宙 中央。 很快,他们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无法、也不愿接受他亲眼所 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 头顶,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 道。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从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了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一个朦胧如烟、猫一样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 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 “我认识你吗?”他有些迷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族人 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 道路。“好了。”她说,“一条道路可以让你更加睿智,一条道路可以让你健康, 还有一条道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着嘴唇,做个鬼脸。“死有这种,”她说,“也有那种。死跟死不一样, 都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跟死亡 的相对性有关。”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间,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 的猫抓的伤痕。他感到脸慢慢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 以帮你作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的名字已经失去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这个交易值得吗?” “值得。也许吧,我也说不准。这个交易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私人性 质的东西。” “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私人性质的,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她说, “所以,所谓亲眼所见,其实全都是不确定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用得着它。”她 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不住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 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见。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点点头,走了过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布满了冰。头顶泻下的月光在空气中的冰晶上闪烁, 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围笼上了一层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 借着它行走却更困难了。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一直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 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能听 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悠长的回声,还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为 了纪念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去,同时向前张望。这条路有点迪斯尼世界的感 觉,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 氛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一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感应到了这个嗡 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选路的事,他已经受够 了。中间那条路,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就是这条,走下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变弱,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淡下去。中 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过拱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 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样。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 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 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但没过多久,水花 飞溅的方向出现了一团幽灵般的鬼火,发出微弱亮光,划破了黑暗的世界。原来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溅水声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着。很快,一艘低 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一只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 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几英尺映出倒影。一个高个子的人影用竹竿撑着船,影子听 到的溅水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 声音。 “喂!这边来!”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感觉像有整整一个合唱 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的个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 色袍子,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一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 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 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像鸟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 当他在山崖石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好像鸟一样的生物曾 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船在水面上形 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 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 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 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 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 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 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 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 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 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 “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 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 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 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 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 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 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 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 色的湖面平静无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