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节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 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 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 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 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 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 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 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 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 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 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 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 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 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 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 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 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 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 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 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 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 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 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 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 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 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 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 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 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 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 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 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 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 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 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 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 充满了奇异的狂喜。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炙热,景色无 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 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 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1778年 从乔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 告牌子,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 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大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在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下,司机会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 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乔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 加市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峰。 白人到来之前,切罗基族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 们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最高处变成一个点的山 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将印第安人从他们 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包括全体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美 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走得动路的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 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迁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种族 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这 一点,没有人能说什么。 有一个说法: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个神 圣的地方,也是当地的至高点。南北战争的时候,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端之 上战役。它是一场大战第一天的战斗。之后,北军做到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夺占了米申那里山脉。北军控制了远望山, 北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大部分山洞现在都堵塞了。尽 管如此,当地的一个商人还是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 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个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 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一处妆点山坡的花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 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将硬币投入一个投币孔,穿过吊桥,然后 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朗日子里,如果空气格外清 爽的话,可以看到几个州的景色。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人行通道上挤 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 型(摆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有些迷 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 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 有的搭巴士,有的搭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飞得很低,而 且只在黑漆漆的夜晚飞行。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 求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者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 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认出他们的身份话,就会主动让他 们搭顺风车。 他们尘土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山脚。他们抬头仰视绿树覆盖的高耸 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上面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瀑布。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 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 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她们脸上的化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挂破,眼皮浮肿,显 得极其疲惫。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一根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 得像猿猴、披着一身乱蓬蓬橘红色皮装的家伙。它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 着肩,安静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