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节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个中国男女。总的来说,他们 个个显得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 着一个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车厢里取出的巨大的高尔夫球袋。球袋里装着把 手涂漆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给个人,每个人都仔细 检查,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他生锈 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 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来到,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传递 着一个酒瓶,酒瓶装在棕色纸袋里,以防被别人看见,里面盛的是一种混合了巧 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液体。 一个小个子、黑胡子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子,鬓角留 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 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 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刺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拉克沙萨——印度次大陆上的 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 后,他们找到了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 认得她,但却因为过去与她进行的残酷恶战犹豫不决,不敢靠近。她伸手抚摩脖 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 她的嘴唇向外翻过来,露出锋利可怕的硕长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 然后朝拉克沙萨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最近几天,风暴转到了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压力 和骚动之感。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说高压地区将会形成龙卷风。白天这 里很暖和,晚上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 照性格,甚至物种。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 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 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的声音。一个高个子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 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而巴龙·萨麦帝,伏都教的死神, 则附在一个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野姑娘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 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于是,她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 她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居住 在已到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带了猎枪当武器,喜欢说下流得让人吃惊的淫秽 笑话。 那种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让他们哑着嗓门笑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在周围转来转去。她们穿着油污的 蓝色牛仔裤和旧的皮夹克,看着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战斗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 点点,然后摇头。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冲突。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了,月亮仿佛占据了一半的天空。它升 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 光也变成了苍白色。最后,月亮像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那么多人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之下,在远望山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很安静,像根蜡烛,有时候却像熊熊 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 烧得那么奇怪,吊在那棵树上,发出极其独特、属于他自己的光。 有一次,她责备他并不是真正活着。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 起走。当时,她真希望能看到他绽出因感情激动而生的火花,能看到什么不寻常 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但是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同时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看 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同时却又前所未有地、真正地活着。他请求她留下 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也许原谅她了。但原不原谅没有关 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变了。 影子叫她到农场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农场房屋里没有灯光,她也感 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她们会照顾她的。她推了一下农场的门,门自己 打开了,生锈的合叶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 完全堵死了。房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 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墙壁上绘着图案,屋里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一盏油灯 在壁炉架上燃烧着,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块,但刚才在屋子外面时,她既没看到 也没闻到烟味。她感到燃烧的煤炭似乎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劳拉更愿意把 这归咎于这栋老房子,它实在过于寒冷了。 死亡让劳拉痛苦,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热量。烧灼般 的干渴之感烤干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体和骨骼产生不了半点热量。有时候, 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给她热量,地底柔软泥土 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觉得温暖,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并不是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像一组艺术展览品。沙发的面料是 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曾经是明亮的淡黄色。从她进来之 后,她们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她鼻腔里蠕动。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 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皱、变 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只见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一直一动不动,连一块肌 肉、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 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种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 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 她匆匆跑出房间。 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农场房屋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 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盛满水。她 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 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看不到。 她拎起陶罐,发觉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 但她继续喝水,她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 血管。 水如同液体的冰一般,流到她体内。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识到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无论是思考还是说话,劳拉再也 不用比喻的方法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 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突然间,她开始颤抖起来,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扶住桌子,想稳住自己, 可桌子突然歪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 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到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 防腐物质迅速从她体内排出,湿淋淋的。如果她还能呼救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 声,但地板向她迎面扑来,她摔倒了。如果她还有呼吸,这一下撞击会撞得她喘 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沙尘暴一般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 涌到眼前:她在商店里走丢了,那是圣诞节前,她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 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 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撞铁柱 终于挡住了车子,却没能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影响下继续前冲…… 时间之水,它来自尤达泉,命运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 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正是时间之水。世间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庄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 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一点湿湿的东西—— 鲜艳的红色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过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 头脑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奇。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的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南部的几个州猛 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取下来,夏 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 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暇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 觉得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你几乎可以想 象,连他们身上都散发出闪闪荧光,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微微有些模糊。 一辆黑色的悍马车停在岩石城前。 这群电视人专注地走过岩石城,停在一块始终保持平衡不动的巨岩旁,用令 人愉快、富于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唯一一批游客。如果当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 你也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一些 人简直像人的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这些人,但更有可能的是, 你根本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这里。很多人 戴着太阳镜,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太阳镜,不愿摘下,一摘下就觉得 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日晒过的漂亮肌肤、合身的西装、太阳镜、得体的微笑或 蹙眉。都来了——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度。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是一种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 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熟稔同时给你造成一种距离感。他们的神情、 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并且欢迎他们, 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尽管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 成功的人,多半都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很 魁梧,手指拈着解剖刀片,在脸上刮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成为一场大 战。”它说,声音粘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变化,一次整顿。跟 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 脸上长瘤的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说了那一句话。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在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 那个生物用解剖刀片刮着脸,挤得下嘴唇的瘤子更突出了。它点点头,说: “他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