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节 “你好,小可爱。”她说,“你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鹰有些迟疑地朝她蹦跳过来,然后,它不再是一只鹰了,变成一个年轻人。 他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草。“你?”他说。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 看草,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矮树丛,就是不看着她。 “我?”她问,“我怎么了?” “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极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太多时间做一只鸟了,她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 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 “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 “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停了。 我想他死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 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 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 定不动的地面。他再次开口说:“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战争——” “如果他死,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看样子他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 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边一面发抖一面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 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 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 “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儿? 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 “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郑重,指着在他们头 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 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城开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 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的强烈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 到那棵巨大的梣树,这个过程很艰难,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 那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维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 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他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 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发疯,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 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是厚重 的暴风雨云层,天很快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 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 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 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 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感谢上帝。”他说出了声,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 太太。 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 她透过打开的乘客座位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很难讲清楚,但我可 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说,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 “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 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 去加油站、然后上到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 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只要能带我到高速公 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上翘,露出 一个有些固执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让城下定了决心。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加殷勤的服务。”他 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者丁香花的 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乔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 “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 :“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路上还有 很长一段时间呢,有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 “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个景点,里面的 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烦地从一个 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 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 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 “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 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飞机 还没有确定下来。” “我们需要的时候,直升飞机会飞过来的。” “很好。”胖男孩说,“很好。”他仍旧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准备离 开。他的前额上有一块瘀伤。 过了一会儿,世界先生问:“还有别的事吗?” 一阵沉默。胖男孩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有些别的事,”他说,“对。” “如果我们私下里聊聊,你会觉得舒服点?” 男孩又点点头。 世界先生带男孩来到他的工作中心,那是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面摆着喝醉酒 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灯光如月光一样昏暗。洞穴外面的一块牌子警告游客在重 新装修期间请勿入内。两个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帮你什么忙?”世界先生问。 “是的,好的,没错。两件事情。好的。第一,我们还在等什么?第二…… 第二个问题有点难。你看,我们有枪,我们有火器。而他们,他们只有他妈 的刀剑、匕首,和他妈的锤子、石斧,诸如此类的东西。过时的铁兵器。而我们 有他妈的灵巧炸弹!“ “那些武器我们是不会用的。”世界先生冷静地指出。 “我知道。你说过,我知道,那样做也行。不过,你看,自从我在洛杉矶干 掉那个婊子之后,我就……”他停下来,做个鬼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觉得不安,有问题?” “没错,好词,有问题。跟问题少年似的。有趣,真的。”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们打仗,我们获胜。” “那就是困扰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觉得那只会让我们高兴,让我们兴高采烈。” “但是,他们毕竟会死。他们是旅行鸽,是袋狼,对不对?这样下去,这会 搞成一场大屠杀。” “唔。”世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继续说下去:“你看,有这种感受的并 不只有我一个。我和现代电子的人聊过,他们全都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看不 见的手则希望用市场压力来自动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代表着理性的声音。” “没错。不过很不幸,你还有一些信息不知道。”微笑让他脸上露出扭曲的 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他问:“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么了?” 世界先生叹口气。“一句话,”他说,“有人曾经把我的嘴巴缝起来。那是 很久之前的事了。” “喔,”胖男孩问,“真正的黑帮手段。” “对。你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 发动攻击吗?” 胖男孩点点头。他开始冒汗,冒出来的全是冷汗。 “我们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我在等一根小树枝。” “树枝?” “说对了。树枝。你知道我要用树枝做什么吗?” 他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世界先生镇定地说,“不过接下来,我不得不杀了你。” 他挤了挤眼睛,房间里紧张不安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来,是喉咙后面和鼻子里发出的低沉的、带鼻音的笑。“好 吧,”他说,“呵呵,好,哈哈。收到,技术星球收到信号,声音很清晰。” 世界先生摇摇头,一只手搭在胖男孩肩上。“喂,”他问,“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那好吧,”世界先生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 我要得到那根树枝,然后,我要在两军交锋的瞬间把它投掷出去。投出的那一刻, 树枝将变成一枝长矛。然后,长矛在战场上空划出一道弧线,这时,我会大声喊 出‘我将这场战斗献给奥丁’。” “啊?”胖男孩迷惑地问,“为什么?” “力量,”世界先生说着,搔搔下巴,“还有食物。两者的结合。你看,这 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骚乱,还有屠杀。” “我不明白。” “让我演示给你看。有点类似这个。”世界先生说,“看!”他从巴宝莉风 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柄猎人匕首,动作流畅,一刀刺入胖男孩下颚柔软的肉中, 向上朝大脑用力一推。“我将这死亡献给奥丁。”匕首刺入的瞬间,他说。 有东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鲜血,与此同时,胖男孩眼睛后面传出一连串劈 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绝缘电线的味道。 胖男孩的手痉挛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极度的困惑和痛 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样, 好象看见了一连串0 和1 变成一群闪光的彩色小鸟,飞走了。” 岩石通道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世界先生把尸体扛在肩膀上,仿佛它没什么份量似的。他打开鬼精灵人偶模 型后面的背景画板,把尸体藏在画板后,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盖住尸体。晚 上再处理尸体,他想,重又露出带疤的笑容。在战场上掩藏一具尸体实在太容易 了。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在意。 片刻间,这里一片沉寂。然后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门, 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说。“这个头开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