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节 他们想挺身反抗士兵,却被士兵们开枪打死。所以说,那首诗里所描写的监 狱的情形并不是真的,只是诗人的虚构。诗歌的完美,真实世界中是很难得到的。 诗并不是真实,真实是诗行所无法容纳的。 ——一位歌手对《萨姆·巴斯歌曲集》的评介,见《美国民间传说的财富》 所有这一切也许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你可以 简单地将这些事当成一种比喻。说到底,按它的定义来说,宗教本身就是一种隐 喻:神明是梦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讽刺家,是父亲,是城市,是拥有很多房 间的房子,是把自己昂贵的计时器遗失在沙漠中的钟表匠,是爱你的某人,或者 (尽管有无数证据显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干脆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 一事业就是让你的球队、军队、生意、或者婚姻,战胜种种困难,获得成功、胜 利、兴旺、完美。 宗教就是一个地方,为你提供立脚点,提供视角,让你由此出发,采取某种 行动,获得某种看待这个世界的看法。 所以,本书所描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它没有一个字是 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发生的: 在远望山山脚,男人和女人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围。他们都站在树下, 但树叶为他们挡不了多少雨水。他们在争吵。 迦梨女士说:“时间到了。”现在的她长着墨黑色的肌肤和白色的尖齿, 戴着柠檬黄手套、一头银发的安纳西不赞成地摇摇头。“我们可以等。”他 说,“还可以等下去时,我们就应该继续等下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反对的抱怨声。 “不,听着,他是对的。”一位铁灰色头发的老人说。这是岑诺伯格,他手 中拿着一把战锤,锤头扛在肩膀上。“他们占据了高地,天气对我们不利。如果 现在开战,实在太疯狂、太冒险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点的家伙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森林的地 面上。“那什么时候才是攻击他们的最好时机?等到天气放晴?他们会料到我们 在那种时候发动攻击。依我说,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干。” “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云层。”来自匈牙利的伊斯丹指出。他留着漂亮的黑 胡子,戴着一顶很大的、积满灰尘的黑色帽子。他靠卖铝线、新屋顶、排水槽给 上了年纪的市民维生,但常常一收到钱,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城镇,全不管工作是 否完成。 一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他合拢双手,走到火光中, 简洁而清晰地阐述出他的观点。周围不断有人赞同地点头,小声附合着。 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战士中传出一个声音。她们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站在阴 影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蓝色的文身,肩膀上的乌鸦翅膀不住晃动着。她说:“好 时机还是坏时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时机。他们一直在杀害我们。 让我们死在一起,死在战斗中,像真正的神一样尊严地死去。远远胜过在逃亡过 程中被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像杀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 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这一次是深表赞同的声音。她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话。 就是现在。 “第一个敌人的脑袋是我的。”一个身材很高的中国人说。他的脖子上用绳 子串着一串小骷髅头。他坚决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膀上扛着一件顶端带着一弯 弧形利刃的武器,像一轮银色的月亮。 就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二者没有区别:他现在再也 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 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 过去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杰克?” “是我。”威士忌·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我猜你可能会去的地 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 的部落了吗?” 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厅 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 “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 “别打扰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 “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 “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威士忌·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咱们去我住的地方吧。想 喝啤酒吗?” 他猜自己也许会喜欢来杯啤酒。“当然。” “我也来一罐。门外有个冷藏柜。”威士忌·杰克说着,抬手一指。他们已 经身在他的小屋里了。 影子打开屋门。一瞬间之前,他的手还没有任何形状呢。外面有一个装满河 中冰块的塑料冷藏柜,在冰块中间放着十来罐百威啤酒。他掏出两罐,在门口坐 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们位于山顶,旁边是一道瀑布。因为积雪融化,瀑布变大了许多,呈阶梯 状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们下面大约70英尺的地方,也许是100 英尺。树木和瀑 布上方的冰挂折射出闪闪阳光。 “我们在哪儿?”影子问。 “在你上次来的地方,”威士忌·杰克说,“我的住处。你打算就这样握着 我的百威啤酒不放手,把啤酒烘热吗?” 影子站起来,递给他啤酒罐。“上次我来这里时,房子外面没有瀑布。”他 说。 威士忌·杰克没有回答。他拉开啤酒拉环,一口气灌下半罐,这才道:“还 记得我的侄子吗?哈里·蓝鸟,那个诗人?他用他的别克车换了你们的温尼贝戈。 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诗人。” 威士忌·杰克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自豪。“他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他说。 他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个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这时才打开 自己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是苍绿色的蕨类植物。清晨的 阳光下,他们欣赏着瀑布,悠闲地喝着啤酒。在背阴的地方,地上还有少量积雪。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 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玉米花卖给我 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沉吟着说,“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 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 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 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了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 懒了,懒到不愿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 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插满路牌。就这样,哈里·蓝鸟永远离开了,和狼兄弟在一 起了。所以我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于是我搬到了北部,这里是 钓鱼的好地方。” “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 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 “白人的啤酒呢?” 威士忌·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百 威啤酒倒是可以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 里?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 “是的。”威士忌·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 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灵?” 威士忌·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说中的英雄,”他解释说,“做的事和神 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多些,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 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地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杰克说,“这里不是个适合神灵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 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神灵,他们是造物主。他们发现了这块 土地,或者创造了它,或者把它弄得乌七八糟。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 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 话,连石头都会赢。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造物主,一位伟大 的精神层面的神灵。对它,我们得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我们从来不建造 寺庙或教堂,用不着。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这片土地比在它 上面行走的任何人更加古老、更加睿智。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 它赐予我们野生稻谷,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 和箭猪、臭鼬、蓝鸟一样,都是它的孩子。” 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打了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 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 去到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 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 点,那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梨子——” “鳄梨。” “鳄梨,”威士忌·杰克承认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 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 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 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 “所以不可能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 要开战了。” 这是唯一一次他看见威士忌·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是咆哮,没有一点幽 默的感觉。“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山 崖上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下去?” “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活跃、如此有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不会有战争的。” “那会有什么?” 威士忌·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挤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 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泡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 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一场大屠杀。”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如此简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再摇摇头,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洪亮的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 “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不是看到了所有的 人,但我的确看到了。” “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 “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一场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不是什么战争,是不是?” 威士忌·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可以 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多的是,”威士忌·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 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一样。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 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 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他又一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中,但是黑暗 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伊斯特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 这个地方很久以前曾有一栋农场房子。即使到今天,依然还有几堵破墙残留 下来。它们从野草丛中冒出来,仿佛烂掉的牙齿一样。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浓 厚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天空中。天气很冷。 在曾经是农场房子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 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 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下腰,拣起一块白褐 色的东西:那是一块风化腐蚀得很厉害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 头丢回草丛中。 接着,她看到了那个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其实不好玩,” 她说,“剥开的过程倒有点意思,跟打开礼物包、或者敲开鸡蛋一样有趣。” 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 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 “真不错。”伊斯特安慰地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两个人一拉,很容易地 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一瞬间 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非常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他,把他平放 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也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 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 “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我知道,可我不能做。” “如果你不愿意帮手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紧张地眨巴着眼睛。 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 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绕着灰色的云层 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 渐渐变成几不可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 乌云云层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眩目的 光芒。孤零零一道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 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草地,如同夏 日中午的太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 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的一 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 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 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开始再次流血——深红色的鲜血,它缓缓渗出,在阳光下 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出大事了, 你不想错过的。” 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那双眸子仿佛傍晚的灰色天际。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召唤回来了。”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 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受伤害的腔调,还有困惑不解。 “是的。” “我已经死了,我接受过审判,一切都结束了。可你把我召唤回来。你居然 敢这么做!” “我很抱歉。” “你是该道歉。” 他动作迟缓地坐起来,身体痛得畏缩一下。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又露出一副 疑惑的神情:他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鲜血,血迹下面却没有伤口。 “你还记得吗?”她问他,“你还记得你学到的东西吗?” “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脏,然后,你把我带回来了。” “我很抱歉。”她解释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战了。旧神和新神之间的战争。” “你想让我为你们战斗吗?你在浪费时间。” “我把你带回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她说,“而你现在要做的,则 是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 突然,她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晕红。她垂下目光,转 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云层里,众多身影沿着山坡一侧慢慢向上爬去,爬到岩石路径上。 一群白色的狐狸啪嗒啪嗒走着,身边是几个穿绿色夹克的红发男子。一个人 身牛头的米诺陶走在一个长着铁手指的爪子怪身边。一头猪、一只猴子,还有一 个露着尖牙的食尸鬼一起爬上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长着蓝色皮肤、手里 握着一把燃烧着火焰的弓箭的人、一只毛发里缠绕着花朵的熊,和一个穿着金色 锁子甲、手持一把长眼睛的宝剑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