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节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不体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含着一丝笑意。 她感到世界先生在她后面绊了一下,她也跟着一起绊倒。她的脚在血泊中滑 了一下。全都是他的血,血在山洞地面上积成一滩。接着,他们两个一起摔倒在 地。 雷鸟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车场里。雨仍旧下得很大。透过雨幕,影子只能影影 约约看到前面有十来只脚。他放开紧抓的雷鸟羽毛,结果从它背上半滚半滑地摔 落在湿漉漉的沥青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过,雷鸟离开了。 影子爬起来。 停车场里大约四分之三的车位都空着。影子朝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辆 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险家越野车。那辆车让他觉得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 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扑倒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 影子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时,他站在美国中心点的汽车旅馆门外。此刻,他一脸极 度惊讶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折断了。影子碰碰那人的脸,还有些 温热。 影子闻到车厢里有一股香水味,气味很淡,好像一个人几年前就离开了房间, 但房间里还弥留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无论在哪里,影子都能认出那股香味。他关 上探险家的车门,穿过停车场。 行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体侧面一阵剧痛,是极度强烈的刺痛,但只持续 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后,痛楚完全消失了。 门口没有人售票。他径直穿过建筑物,走进岩石城的花园。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奔涌翻腾,震得树枝颤动起来,连巨大的岩石内部也在 摇晃。暴雨裹着寒冷倾泻而下。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色却黑得一如深夜。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雷鸟返回高耸峭壁途中形成的, 还是单纯的大气层放电现象。或许,在某种层次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影子听到了,不过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辨认出来的,只是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给奥丁!”。 影子匆匆穿过七州旗帜厅。因为雨水,石板地更加滑溜难走。他在光溜溜的 石板上摔倒过一次。天空乌云密布,环绕着山顶,沉沉地压下来。阴暗的天色和 暴风雨中,他根本看不清周围,也辨不出大厅里所展示的七个州。 周围空寂无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彻底遗弃了。 他大声呼叫,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回应。他朝着他认为的声音来源走去。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铁链横在一个山洞的入口处,禁止游客进入。 影子越过那根铁链走进去。 他四处张望,窥视黑暗的洞穴。 皮肤一阵刺痛,像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背后,在黑暗中,响起一个非常平和的声音。“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 影子没有转身。“这实在不可思议。”他说,“我总是让自己失望,每次都 是。” “完全不是。”那声音说,“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完成得 更多。你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注意不到真正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这 就叫误导。而且,一个亲生儿子的牺牲献祭会带来力量——足够多的力量,甚至 更多,让整个球滚动起来。说实话,我为你骄傲。” “这是骗局。”影子说,“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种种精心布置, 目的不是什么战争,只是一次大屠杀。” “完全正确。”星期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 可玩的游戏。” “我想见劳拉。”影子说,“我想见洛奇。他们在哪里?” 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一阵风将雨水吹溅到他脸上。雷声在某处轰鸣,距离很 近。 他继续往洞里走。 说谎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金属笼子。笼子里面,喝醉的小鬼怪们一 动不动站着。他身上盖着毯子,只有脸和苍白细长的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盏电 池灯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电池快耗尽了,灯光微弱昏黄。 他脸色苍白,一脸痛苦。 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视影子,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洞里。 距离洛奇还有几步远,影子停下脚步。 “你来得太晚了。”洛奇说,声音刺耳,充满伤感,“我已经投出了长矛, 我已经将这场战争奉献上去。战争已经开始了。” “哼。” “哼,”洛奇说,“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你投出去的长矛是为了拉开战争的序幕。过去在北 欧,你们玩的就是这套把戏。你们以这场战争为食,它可以让你们强壮。我说的 对不对?” 一片寂静。他听到洛奇的呼吸声,可怕的喀拉喀拉的喘息声。 “我差不多全想通了。”影子接着说,“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悟过来 的。也许是吊在树上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启发我的是星期三在圣诞节时给我 讲的几个故事。” 洛奇只是坐在地上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是两个人合作的骗局,”影子说,“就像买钻石项链的主教和逮捕他的 警察,还有带小提琴的家伙和想买小提琴的人。两个人,分别站在对立的两边, 玩着同一个游戏。” 洛奇低声说:“荒唐。” “是吗?你在汽车旅馆里演的角色真不错。实在聪明。你需要在那里出现, 好确保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看见你了,甚至还认出了你是谁,不过却怎么也没 想到你就是他们所谓的世界先生。” 影子突然提高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他冲着洞穴深处说,“不管你在哪 里,现身吧。” 风吹进山洞深处,带来的雨水溅在他们身上。影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已经厌倦了被人当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影子说,“赶快现身, 出来。” 山洞后面的阴影里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什么东西凝固成形,有什么东西 正在移动。“你知道的实在太他妈的多了,我的孩子。”响起星期三那熟悉的低 沉嗓音。 “看来他们并没有杀死你。” “他们确实杀了我。”阴影中的星期三说,“不杀死我,种种布置都不会生 效。”声音很微弱。但不是说他说话的声音低,而是他的声音让影子想起一部没 有调好频道的老旧收音机。“如果我不是真的死掉,我们休想让他们到这儿来。” 星期三说,“迦梨、摩利甘,还有该死的阿尔巴尼亚佬——这些人你都见过。 是我的死让他们聚到这里,我就是那只献祭的牺牲品小羊羔。“ “不对,”影子说,“你是犹大山羊。” 阴影中,那个鬼魂一样的人形变幻着。“完全不对。真要那样,我就是将旧 神出卖给新神的背叛者。我们在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洛奇低声附和说。 “我明白了。”影子说,“你们两个并不是要出卖哪一方,你们是把双方同 时都出卖了。” “这种说法倒还差不多。”星期三说,声音显得很高兴,得意洋洋的。 “你们想要一场大屠杀,你们需要一场鲜血祭祀,用众神来为你们献祭。” 风更猛烈了,风在山洞里的咆哮声已经上升为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承受 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不?我已经被束缚在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有差不多一千二百年之久了。 我的血液都开始淡薄了。我很饿。“ “你们两个靠死亡为食。”影子说。 他觉得他现在可以看到星期三了。他是一个由黑暗组成的人影,只有当影子 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只用眼角瞥去时,他才会变得稍稍清晰一些。“我以奉献 给我的死亡为食。”星期三说。 “正如我在树上的死?”影子问。 “那个嘛,不太一样。”星期三说。 “那么,你也靠死亡为食吗?”影子看着洛奇,追问道。 洛奇虚弱地摇头。 “不,当然不是。”影子恍然大悟,“你以骚乱为食。” 这个答案让洛奇露出笑容,一个痛苦的微笑,他的眼中跳跃着橙红色的火焰, 苍白的皮肤下仿佛闪烁着燃烧的光。 “没有你,我们就无法完成这一切。”星期三说,他的轮廓出现在影子的眼 角。“我找过无数女人……” “目的是得到一个儿子。”影子说。 星期三幽灵般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我需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 的亲生儿子。我知道你妈妈怀上了你,可她却离开了这个国家。我们花了那么长 时间去寻找你。真的找到你时,你却进了监狱。我们需要找出能促使你行动起来 的因素,需要知道必须按动哪个按键才能刺激你,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洛奇似乎听得高兴起来,一脸自得其乐的神情。“而且,你家里还有一个妻 子。 这真是太不幸了,但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障碍。“ “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洛奇低声说,“没有她,你的日子会更好。” “我们别无选择。”星期三补充说。这一次,影子总算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 义了。 “还有个前提:如果她能——乖乖地——当个死人。”洛奇呼哧呼哧地说, “木头和石头——其实人挺不错的。你会有——有机会溜掉,等火车经过达科他 州……” “她在哪里?”影子问。 洛奇伸出苍白的手臂,指指山洞后面。 “她从那——那边——走了。”他说。然后,没有一丝征兆,他上身猛地向 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岩石地面上。 直到这时,影子才看到毯子遮盖的秘密:他身上有一个血洞,血洞穿透了他 的后背,那件棕黄色风衣上浸满了已经变黑的血。“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 问。 洛奇没有回答。 影子想,他恐怕永远不可能再说话了。 “发生的事就是——你妻子,我的孩子。”星期三那遥远缥缈的声音又响了 起来。现在很难再看到他了,仿佛他已经消融在空气中。“但这场战争会让他重 生,正如它会让我重生一样。现在的我是个鬼魂,他是具尸体,但我们还是赢了。 这场游戏是作弊的游戏。“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话。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阴影中再没有东西在移动。 影子说一声:“再见。”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父亲。”但是,山洞 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人在。没有任何人。 影子走回外面的七州旗帜厅,还是没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 有旗帜在狂风中飞舞,哗啦啦作响。没有举着宝剑、在摇摇欲坠的千吨巨石上厮 杀的人,也没有反击者在索桥上誓死抵抗。这里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 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就像一片荒凉的沙漠,像空无一人的战场。 不,这里不是荒漠,绝对不是。 这里是岩石城。几千年来,这里始终是让人敬畏和崇拜的地方。如今,每年 数百万的游客涌到这里,走过城里的花园,在索桥上摇晃,其作用相当于转动一 百万转经筒。在这里,现实感非常薄弱。影子终于明白战争是在什么地方进行了。 有了头绪之后,他开始迈步前行。他回忆着自己在旋转木马上是如何体验到 那种感觉的,他试着去体验,如同…… 他回忆起开温尼贝戈车时的情景,把它转向适当的角度。他尝试着抓住当时 那种感觉—— 然后,如此简单,如此美妙,它出现了。 就像穿过一层薄膜,就像从水底游上水面、进入空气中。只往前迈了一步, 他就从山上的游客小径,走到了…… 走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某处。他抵达了“后台”。 他仍旧在山顶,这部分感觉和刚才差不多,但它已经不是刚才的山顶,它比 刚才丰富得多。它成了刚才那个山顶的精粹,是刚才所见的一切的心脏。相比较 而言,他刚刚离开的远望山好比画在背景板上的一副画,或者在电视屏幕上看到 的纸模型——只是这里的一个画像,一个代表,而不是真实的本身。 这里才是真正的远望山。 岩石峭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园形剧场,一条条石头通道缠绕期间,并穿过 剧场,在岩石峭壁上形成纵横交错的天然桥梁。 而天空…… 天空一片阴暗,但仍有东西在闪亮。天空下的世界被一条燃烧的白绿色光带 照亮,它甚至比阳光更加明亮,从一端天际延伸到另一端,像横亘在天空上的一 条白色彩带。 影子明白了,这是闪电,瞬间凝固的闪电,凝固在空中,直到永远。它投射 的电光格外刺眼,绝无宽容。电光浴着面孔,将凹陷的眼睛变成深深的黑洞。 这是风暴来临的一刻。 他可以感觉到正在发生的剧变。无比巨大、资源无限的旧世界正在对抗未来 世界——一个充满能量、观念与旋涡的网络。 人们有信仰,影子想,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可能没有信仰,但却不会为他们 的信仰承担承担责任。他们用自己的信念造出神灵,却不信任自己的造物。他们 用幽灵、神明、电子和传说填塞他们无法把握的黑暗。他们想象出某种东西,然 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最赤裸裸的信仰。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这座山顶就是战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战场的两边,他们正在排兵布阵。 他们实在太巨大了,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这里有来自旧时代的神:拥有老蘑菇般棕褐色皮肤的神,鸡肉般粉红色皮肤 的神,还有秋天树叶般黄色皮肤的神。他们有的疯狂暴躁,有的理智平静。影子 认出了那些旧神,他见过他们,或者见过他们的同类。这里有火魔神伊夫里特, 有比奇斯小精灵,有巨人族,还有矮人族。他看见了罗德岛那间黑洞洞的卧室里 的那个女人,看到了她头发上缠绕扭动的绿色毒蛇。他看见了在旋转木马上认识 的玛玛吉,现在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脸上挂着微笑。他认识他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些新时代的神。 有一个像过去的铁路大亨,穿着过时的西装,马甲上垂着怀表的链子。他皱 着眉头,身上有一种曾经辉煌、现在颓唐的神态。 还有一批庞大、灰色的神灵,他们是飞机之神,是人类飞行之梦的结晶。 还有汽车之神,一群孔武有力、表情严肃的人,黑色手套和铬合金牙齿上沾 满鲜血。自从阿兹台克文明之后,人类再也没有向别的神明奉上如此之多的牺牲 献祭。但就连他们似乎也有些不安——因为世界正在改变。 还有那些脸部好像由模糊的荧光点组成的人,他们发出柔和的光与热,好像 存在于自己的光芒中。 影子为他们全体感到难过。 新神身上都有一股傲慢自大的神态,影子看得出来,但也看出了他们的恐惧。 他们的恐惧是,除非他们能跟上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步伐,除非他们能按 照他们的形象去重新创造、重新描绘、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否则,他们的时代 总有一天也会结束。 两大阵营,每一方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敌人。对任何一方来说,对方是魔鬼、 是怪物、是受天谴的一方。 影子看得出来,最初的冲突已经爆发过了。岩石上遗留着血迹。 他们正在作最后的准备,随时会投入一场真正的恶战,开始真正的战争。要 么现在行动,他想,要么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不立即行动起来,一切都晚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