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节 在美国,任何事物都持之永恒,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比如五十年代, 它可以延续千年。不用着急,你有的是时间。 影子走了出去,走路的方式既有点象闲逛,又有点象控制自己防止绊倒。他 一直走进战场的正中央。 他能感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无数双眼睛、或者根本没有眼睛的 生物身上的视线。他颤抖起来。 水牛人的声音说:你做得很好。 影子暗想:那还用说!我今天早上才从死亡中归来。经历死亡之后,一切都 是小菜一碟。 “你们知道,”影子对着空气,用交谈的口吻说,“这并不是一场战争,从 来没有谁想把它变成一场战争。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是在 自我欺骗。”双方阵营都传来不满的嘈杂。他的话谁都没震住。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生存而战。”一个牛头人身的米诺陶吼道。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存在而战。”对方阵营里,一道闪闪发光的烟柱也叫了 起来。 “对神来说,这是一块糟糕的土地。”影子说。作为演说的开始,这句话也 许比不上那句著名的“朋友们,罗马公民们,同胞们”,但它吸引大家注意力的 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你们可能早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一个道理:旧的神 灵被冷落,被遗忘,崛起了新的神灵。新神兴起虽然迅速,但其衰落也同样如此。 转眼之间,他们就被抛开,为刚刚诞生的下一批神灵让路。你们有的已经被 人遗忘,有的害怕自己总有一天被人遗忘、成为过时的神,还有的也许已经厌倦 了只存在于人类的一时兴致之中。“ 嘈杂声减弱了。他们认同了他的话。趁着他们专心倾听的机会,他必须把真 相告诉他们。 “有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神,随着人们对他的信仰淡化,他的力量和影响力 也在衰退。他是一位需要从牺牲、死亡,特别是从战争中获取力量的神。在战争 中战死的战士们,他们的死亡全部献祭给这位神——在原来他所在的国家里,整 个战场都是奉献给他的祭祀牺牲,让他从中获得力量和营养。 “现在他老了。他只能靠当骗子骗钱维生,与同样来自万神殿的另一位神灵 做搭档,一位混乱和狡狯之神。他们联手合作,诈骗那些容易受骗的家伙;他们 联手合作,从他人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然后,某一天,也许是五十年前,也许是一百年前,他们制订了一个行动 计划。这个计划可以创造出无比巨大的、他们两个都需要的力量。他们可以变得 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堆满战死众神尸体的战场更有 力量的呢?他们设下的这个骗局叫做‘咱们和他们决战’。 “你们明白了吗? “你们在这里进行的这场战斗,重要的并不是哪一方胜利、哪一方失败。对 于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神灵是不是死得足够多。 在战斗中,你们每倒下一个,就会带给他一份力量。你们每个战死者,都会 喂饱他贪婪的胃口。你们还不明白吗?“ 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声音像什么东西突然着了火。咆哮声回荡在战场上。 影子的目光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怒吼出声的是一个庞大的男人,皮肤是桃 花心木的深褐色,他赤裸着胸膛,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嘴上放肆地叼着一根烟。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低沉,隆隆作响,仿佛来自坟墓。巴龙·萨麦帝说:“但 奥丁他确实死了,死在和平会议上。是那些狗娘养的混蛋杀了他。他死了。我了 解死亡。 没有谁能用假死把我糊弄过去。“ 影子说:“那是当然。他必须真正死掉。他以自己的肉体为献祭,点燃这场 战争。战争过后,他就能拥有力量,远胜于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力量。” 有人叫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我曾经是——他的儿子。” 一位新神——从他闪烁的笑容看,影子估计他是毒品之神——他开口说: “可世界先生说……” “根本没有什么世界先生。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他只是另外一位需要你们 这些混蛋用他制造的骚乱去喂饱的神。” 他们相信了他说的一切,他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深受伤害的神情。 影子摇摇头。“你们知道吗,”他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宁可做一个普 通人,也不愿做一位神灵。我们不需要让别人来信仰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 了。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周围一片寂静,山顶鸦雀无声。 接着,咔啦啦一声轰鸣。凝结在空中的那条闪电坠落在山顶。整个战场顿时 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在场的某些神灵发出光芒。 影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他争吵,会不会攻击他,或者干脆杀了他解恨。他 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回复。 就在这时,影子发现光芒熄灭了。众神开始离开。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然后 是一群一群,离开这里。最后,成百人一起离开。 一只大得像一头猛犬的蜘蛛,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爬来。它身上只有七条腿, 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发怵,但他还是固守原地,没有挪动。 靠近他之后,蜘蛛开口说话,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声音:“干得不错。 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孩子。“ “谢谢。”影子说。 “我们得把你带回去。待在这个地方时间太久,你会受不了的。”它伸出一 只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上…… ……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七州旗帜厅。南西先生咳嗽着,右手还搭在影子 肩上。雨已经停了。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体侧,好像受了伤。影子问他是否 还好。 “我和旧钉子一样结实,”南西先生说,“甚至比它还结实。”不过,他的 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像痛楚中的老年人发出的声音。 周围还有几十个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他们中有些人看上去 伤得很重。 空中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振动声,从南面向这里接近。影子瞅了一眼南西先生。 “直升飞机?” 南西先生点点头。“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再有战争了。他们是来清理战场 的,然后就会离开。” “明白了。” 影子知道,清理战场之前,有一份清理工作他必须亲自动手。他向一个灰白 头发、看上去像退休的新闻主播的人借了一个手电筒,开始四处搜寻。 他在旁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劳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 人的立体人偶旁边。她侧躺着,身下是粘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拔出了贯穿他们俩 的长矛,又把她抛在这里。 劳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风。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但影子几 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缓缓 抬起头,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虚弱无力。 “嗨。劳拉。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说,“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来了。他们赢了吗?” “我阻止了他们就要开始的战争。” “真是我聪明的好狗狗。”她说,“那个人,世界先生,他说他要把树枝插 到你的眼睛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 她点点头,说:“太好了。” 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又睁开眼睛。 “你找到让我从死亡中复活的办法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说,“我打听到了一个办法。” “那很好。”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那么,相反的方法呢?有 没有什么相反的办法?” “相反的办法?” “对。”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想,我付出的努力值得你为我这么做,这 是我挣到的。” “可我不愿那么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影子终于同意了。“好吧。”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说。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她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悬挂的那枚金币,然后,猛地用力一拽。链子很容易就 扯断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朝它吹一口气,张开手。 金币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不会动弹了。 他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她没有反应,他也 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视着夜色。 暴风雨已经过去,空气再次变得清新、纯净、新鲜起来。 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他毫不怀疑。 要描述一个传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讲述这个传说。明白吗?这就像描述一个 故事,不管你是向自己还是向世人描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讲 出来。一张地图,它越是精准,就越近似于真实的领土。也就是说,一切地图中 最精确的地图是这块领土本身,这样一张地图百分之百地精确,也百分之百地没 有用处。 所谓传说,就是这张由领土本身构成的地图。 牢牢记住这一点。 ——摘自艾比斯先生的笔记本 他们两人乘的是那辆大众牌公共汽车,沿着I ·75高速公路南下,向佛罗里 达州前进。他们从黎明时分就驾车出发,说得更准确点,是影子在驾驶,而南西 先生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时不时地提出换他开车(提这个建议时满脸苦相)。 影子每次都谢绝了。 “你很快乐,是吗?”南西先生突然开口问他。他盯着影子,已经一连看了 几个小时。每次影子往右手方向匆匆一瞥,都会发现南西先生那双棕褐色的眼睛 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算不上,”影子说,“但话又说回来,我还没死。” “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希罗多德说 的。” 南西先生仰起一条白色的眉毛,讥讽地说:“我也没死,而且,主要是因为 我还没死,所以我快乐得像个孩子。” “希罗多德的意思其实不是说死人才快乐,”影子说,“它的真正意思是, 只要活着,人的一生是无法裁判的。盖棺才能论定。” “我才不会去裁判这个呢。”南西先生说,“说到快乐,世上有许多不同类 型的快乐,正如地狱里有许多不同类型的死亡一样。至于我,我只管及时行乐。” 影子换了个话题。“那些直升飞机,”他问,“就是带走尸体和受伤的人的 那些飞机。” “怎么了?” “是谁派来的?直升飞机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用操心那些事。他们就像瓦尔基里,或者秃鹫。之所以出现,是因为 必须出现。” “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没办法。” “死者和伤者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要是问我的话,我会说老杰奎尔在接下 来的几个月里都会忙得不可开交。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影子小子。” “问吧。” “你从这一切中学到了什么?” 影子耸一耸肩。“我也不太明白。我在那棵树上学会的大部分东西,现在都 已经忘记了。”他说,“我猜我当时遇到过一些人,可我什么都无法确定。这就 像是一个梦,那些能够改变你的梦。你会永远记得某些梦,而且你也知道,在你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改变了,那些梦正是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但是, 当你想深究下去,回忆那些梦的细节时,你会发现它们已经悄悄地从你脑子里溜 掉了。” “没错。”南西先生说完,又闷闷地补充一句:“说实话,你还不算很笨。” “也许不算。”影子说,“不过,出狱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我真希望能多记 住一些细节。这些经脉给了我那么多东西,可我却把它们丢失了。” “也许吧。”南西先生说,“不过,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