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节 南西先生眉毛一挑。“怎么走得那么急?” “因为冰马上要融化了。”影子只说了这一句。 这就是 春天 而 这个 长着山羊脚的 男人吹着口哨 辽远 而 缥缈 ——e ·e ·康明斯 早晨8 :30分,影子驾着租来的车子,驶出森林,以不超过四十五英里的时 速稳稳当当地驶下山路,进入湖畔镇。当初离开它的时候,他断定自己将一去不 复还,可现在,三个星期以后,他又回来了。 他开车穿过镇子,惊奇地发现过去几周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对他来说, 这几个星期如一生般漫长)。他驶下通向湖泊的车道,在车道一半的地方停车, 下车。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钓小屋了,没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车,也没 有坐在冰洞旁钓鱼、身边摆着绳索和十二只一组啤酒的人了。湖的颜色变深了, 不再覆盖着白得刺眼的积雪,冰面上到处是一滩滩反光的水洼。冰层之下的湖水 是黑色的,而冰层本身几乎已经变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黑乎乎的下面。灰蒙蒙 的天空下,这片冰湖阴冷凄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乎空荡荡的。 冰面上还有一辆车,几乎就停在桥下,让开车或步行穿过镇子的每个人都能 看到。那辆车是肮脏的绿色,是那种人们会丢在停车场里不要的车子。车里没有 发动机,它只是个用于赌博的物品,等着冰层融化得足够薄、足够软、足够危险 时,湖水就会永远地吞没它。 通往湖泊的车道被铁链拦住了,还竖立了警告牌,严禁任何人或车辆进入, 上面写着:“薄冰危险”,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字:“严禁车辆、步行者、 雪橇进入。危险。”字母有意绘出一道道裂纹。 影子无视警告,翻下岸边的堤坝。雪已经融化,脚下的土地变成一片泥泞, 踩上去很滑,连枯死的草都几乎无法阻止双脚打滑。他一路滑着走到湖边,小心 翼翼地走过一段木头搭的防波堤,来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积着一层水,那是冰和积雪融化之后形成的。走上去之后才知道,水 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场里的冰面更滑,影子不得不努 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稳脚步。他趟着水走,水一直淹到鞋子上绑鞋带的高度,还 渗进他的鞋子里。水冰冷刺骨,接触到水的肌肤冻得麻木了。在冰冻的湖面上艰 难跋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在这儿,而是身处很远的地方, 远远地望着电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电影里,他是主角,可能还是个侦探。 他走向破冰车,痛苦地意识到冰层即时可能迸裂,冰层之下便是水,不冻结 的情况下最寒冷不过的水。他继续走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进,好几次 失足摔倒。 他经过人们扔在冰面的空啤酒瓶子和啤酒罐,绕过为了钓鱼在冰面上凿出的 圆洞。那些洞没有冻上,每个洞里都盛满黑色的湖水。 破冰车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远得多。南边湖面传来一声很响的咔 嚓声,好像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什么很大的东西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 一根像整个湖那么巨大的低音弦在振动。整个冰面都在嘎吱作响,都在呻吟,好 像一扇陈旧的门被人打开时发出的抗议声。影子继续走着,同时尽可能保持身体 平稳。 这简直是自杀,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小声说,难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吗? “不行,”他大声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他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破冰车旁。还没走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车子周 围有一股邪气,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嗓子眼里也能感到一股恶臭。他绕着车子走 了一圈,朝里面张望。里面的座椅肮脏不堪,还撕裂出很多口子。车里显然是空 的。他试着打开下车门,车门都被锁住了。他又试了一下车尾箱,也锁死了。 他真希望他能带根撬棍来。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从一默数到三,然后重重一拳,打在驾驶座旁的 车窗玻璃上。 他手疼得要命,可侧车窗还是毫发无损。 他想跑步冲上去,只要不在冰面上打滑,他肯定可以一脚踢碎车窗。但他最 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车震动得太厉害,让车下的冰层迸裂。 他看看车子,然后抓住上面的无线电天线。它原本是可以自动伸缩升降的那 种,但十年前就锈死在全部伸开的位置上了。他来回摇晃几下,把它从根部掰断。 他拿着天线比较细的那一头——以前上面还有一个小金属球,但早已不见了 ——然后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弯成一个临时凑合的钩子。 接着,他把钩子插进车子前窗玻璃和橡胶密封垫之间,一直深入到里面门锁 的位置。他用钩子在门锁周围摸索着,寻找到,又推又挤又扭动。钩子终于勾住 了。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临时制作的撬锁钩子从门锁旁滑开了,没起任何作用。 他叹口气,再次试探开锁,这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脚 下的冰层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咯咯作响。慢一点……好了…… 他终于勾到锁扣了。影子向上一拉,前门锁啪地开了。影子用戴着手套的手 拉住门把手,按下开门键,然后一拉。车门并没有打开。 卡住了。影子想,只不过是冰把门冻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车门,脚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车的车门猛地拉开,碎 冰渣溅得到处都是。 车子里面,那股邪气更加浓重,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影子被熏得直犯恶心。 他在车子的仪表板下面摸索,找到了打开车尾箱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后砰地一响,车尾箱盖弹开了。 影子走出来,站在冰面上。他手扶着车身,一路滑着,跌跌撞撞走到车后。 他想:在箱子里。 车尾箱盖弹起大约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让箱盖完全敞开。 里面的臭味更加强烈。车尾箱底部积了大约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要不是 这些冰,恶臭本来会刺鼻得多。一个女孩躺在里面。她穿着一件弄脏了的大红色 防寒服,暗褐色的头发很长。她的嘴巴紧紧闭着,影子无法看到她嘴里的蓝色橡 胶牙套,不过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的牙齿上。寒冷的天气保护了她的尸体,像 一直把她冻在冰箱里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放声尖叫。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 没有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 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 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个人知道她在这里,那个把她藏在这里的人。 他上半身钻进车尾箱,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拉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他 的体重也加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 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 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 四下望望,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然后,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 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箱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进湖水,影子 也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3 月23日上午9 :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 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了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他的衣服、手套和靴子沉甸甸的,束缚着他。 浸水后的衣服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离开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 然后只觉“砰”的一声巨响。是用整个身体感到的响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 他的左脚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 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麦克加 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车尾箱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 过去数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 底的淤泥中。影子好奇地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 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车尾箱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这周围有 几十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 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 水。 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莱米·霍塔拉,杰茜·拉瓦特,桑迪·奥尔森, 周明,萨拉·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 … 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 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 在上面。可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 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 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的脚在车上用力一踢,想推动身 体在冰冷的湖水中浮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 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 链,然后从拉链两边脱出双手,感到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 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到底是在往上,还是往下。他努力憋 住气,头和肺灼烧一样疼痛,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 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 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 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 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了。他想,然后回想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 的老电影,我应该翻过来,面朝上,把脸贴到冰上,寻找空气。我可以呼吸,肯 定有什么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 肌肉可以动弹,哪怕性命交关(确实如此)也无法动弹。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觉得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 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痛苦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以痛苦和 愤怒为武器,挣扎着,挥舞着,让打算永远停止活动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猛推,感到手在冰层边缘上划破了,伸进了空中。他拼命挥舞着手, 想抓住点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自己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在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 进入空中。他能看到他的身体也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一时间,他只做 了一件事:呼吸,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顺着他的脸和耳朵流 下去,他眨巴着眼睛。除了阳光、周围模模糊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 也看不到。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湖水,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 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 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支撑不了多 久,他知道,但知道并没有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缓慢,好像缓缓流动的浓稠 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来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几个 单词,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 走动。很显然,他不会在这儿躺一辈子。 猛地一拽。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到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 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 也许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 静待着。 他不相信他就这样睡着了,但他忽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 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杰克站在 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杰克转过身,慢慢走开。水牛人跟着他一起离开。那个鹰头女人也 走了,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离开他, 但一切都开始杂乱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他们不见了,脚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 切都消失了。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他体内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解冻了,清醒了。为了 证明自己的存在,它们让他感到灼烧般的剧烈疼痛。 一只手在他脑袋后面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他睁开眼 睛,以为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里。 他光着脚,只穿着裤子,腰部以上裸露着。空中弥漫着水蒸气。他看到对面 墙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镜子,还有小洗手池,一把蓝色牙刷放在沾满牙膏污渍的漱 口杯里。 周围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脑子,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个数据资料。 手指在痛,脚趾也在痛。 疼痛让他呻吟起来。 “放松点,迈克。现在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说,或者试图说,“出了什么事?”连他自己听来,这个声音 都极其古怪,绷得紧紧的。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热。他猜想这水应该很热,但他不是很确定。 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个快冻死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热。第二愚蠢的, 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来——特别是在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毯子会把 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把寒冷裹在里面。第三愚蠢的——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就 是把那家伙的血抽出来,加热,再输回去。现在的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太复杂了, 而且价格昂贵。简直愚蠢透顶。”说话的声音来自他头顶上方和后脑。 “最聪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几百年来水手对那些坠船落水的人所用的办 法。你把人放在热水里,当然不是特别热的水,只是有些热。要知道,刚才我在 冰上发现你时,你差不多都快冻死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魔术大师?” “疼。”影子说,“全身到处都疼。你救了我一命。” “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脑袋抬出水面吗?” “也许可以。” “我要放开手,让自个儿休息一下。如果你开始往水下沉,我会抓住你的。” 双手松开了,不再抓住他的脑袋。 他觉得身体正往浴缸里滑,于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向后靠过去。浴室很小, 浴缸是金属的,上面的瓷釉已经很脏了,还有不少刮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