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节 他摇摇头。他心情沉重,沮丧到极点。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影片主角或 者侦探了——他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妥协者,看到了黑暗,但只朝黑暗不赞成地晃 晃手指,然后转过身去,无视黑暗的存在。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说,所有这些秘密,他已经快受够了。 “看这个。” 赫因泽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留着很长 的深褐色头发。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带。他身上插着两把剑,一 把剑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剑尖从胸膛下面露出来。鲜血顺着伤口 不停流淌着,从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洼。那两把剑看上去 古老得难以想象。 小男孩凝视着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 诉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 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 更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状的 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 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 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徙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深处,你把动物 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 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 盒子里的骨头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 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 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小仙童:这就是家神。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 洋,于150 年前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许是一个伐木工,也可能是个绘制地图 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 发苍苍,脸上挂着顽皮小鬼头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 子放进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 冰面沉进湖里了。我开车经过时,发现它已经沉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 得你错过了。” 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病 故,心脏病发作。” “怎么搞的?”影子说,“看样子,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 “他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 “不,”查德·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刚才的十分钟,我一直待在这 里。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 他朝书房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耶稣啊,赫因泽曼恩。你知道, 开车经过镇子时,你不可能看不到那个湖,它是镇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该怎么 办?” “你必须逮捕他。他说他要杀了我。”赫因泽曼恩说,现在的他变成了一个 住在旧房子里、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头子,“查德,真高兴你在这儿。” “不,”查德·穆里根说,“你才不会觉得高兴呢。” 赫因泽曼恩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好像已经灰心丧气了,然后突然从火堆里 抽出灼热的拨火棍,它的顶端已经烧成了亮红色。 “放下它,赫因泽曼恩。慢慢放下来,举起双手,让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 后转身面对墙壁。” 老人脸上露出纯粹的恐惧,影子都快替他难过了。但是,他想起了艾丽森· 麦克加文脸颊上被冻结的眼泪。赫因泽曼恩没有动,他没有放下手中的拨火棍, 也没有转身面对墙壁。影子正要起身扑到赫因泽曼恩身上,抢掉他的拨火棍,老 人突然把烧红的拨火棍朝查德·穆里根扔过去。 赫因泽曼恩的动作很笨拙,就那么扬手一扔,好像只是为了扔而扔、纯粹走 个过场一样。拨火棍刚一出手,他立即朝门口跑去。 拨火棍从查德·穆里根的左臂擦过。 一声枪响。密闭的房间里,枪声震耳欲聋。 头部一枪,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穆里根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声音呆滞,死气沉沉的。 影子点点头。他走到隔壁房间,打开干衣机门,拉出他的衣服。裤子还有点 湿,但他还是穿上了。衣服穿好了,除了外套。他的外套此刻还沉在湖底某处冰 冻的淤泥中。还有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他回到刚才的房间,查德·穆里根已 经从壁炉里抽出了几块闷燃的木柴。 穆里根说:“对一个警察来说,这真是不幸的一天,因为他不得不故意犯下 纵火罪,好掩盖谋杀。”他抬头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鞋子。” “我不知道他把鞋子放哪儿了。”影子说。 “哦。”穆里根说。然后他对着尸体说:“我很抱歉,赫因泽曼恩。”他抓 住老人的衣领和腰带,把他抬了起来,往前一甩。尸体的脑袋落在敞开式壁炉里, 白发立刻燃烧起来,房间里充满烧焦人肉的味道。 “这不是谋杀,这是自卫。”影子安慰他说。 “我自己知道是什么。”穆里根平淡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那几块闷燃木柴, 把其中一块放在沙发旁,拿起一份旧的《湖畔新闻报》,把它撕成一片片的,堆 在闷烧的木头上。报纸立刻变成棕色,然后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里根说。 走出房子的一路上,他打开所有窗户。关上房门前,他拨上房门里面的碰锁, 把门反锁住。 影子跟着他,光脚走到警车前。穆里根为他打开前排乘客位置的车门。影子 上车之后在地毯上抹干净双脚,这才穿上袜子。袜子已经干透了。 “我们可以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帮你买双靴子穿。”查德·穆里根说。 “你在那里面听到了多少?”影子问他。 “足够多了,”查德·穆里根说,又缓缓加上一句,“太多了。” 他们开车前往赫因农场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到达之后, 警长问他:“你穿多大码鞋子?” 影子告诉他码数。 穆里根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双厚羊毛袜,还有一双农庄皮靴。“你 这个尺码他们只有这个了。”他说,“除非你想要胶靴。我猜你不会要的。” 影子穿上袜子和靴子。很合脚。“谢谢。”他感激地说。 “你有车吗?”穆里根问他。 “车停在湖边的路上,就在桥附近。” 穆里根发动汽车,离开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车场。 “奥黛丽怎么样了?”影子问。 “他们把你带走后的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喜欢我只是朋友的感情,我们两 个之间不会有爱情,我们凑不到一块儿,等等。然后她就回鹰角镇了。我的心都 碎了。” “这就能讲通了。”影子说,“还有,她之所以走,不是因为你。赫因泽曼 恩不再需要她留在这里了。” 他们又开车回到赫因泽曼恩的房子,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白烟。 “她来这个镇子,是因为他想让她来。她帮助他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吸引了 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 “我还以为她喜欢我。” 他们把车停在影子租来的车旁。“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影子问他。 “我不知道。”穆里根说。自从进入赫因泽曼恩的房子之后,他那张平常总 是满面疲倦的脸竟然变得充满活力,但同时也变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几个 选择。或者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划成手枪,把指尖伸进嘴里,再拿出来“— —用一颗子弹打穿脑袋。或者我可以等上几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 绑一块混凝土石块,从桥上跳下去。或者吃安眠药。唔,也许我会开车走一段路, 到附近的某个森林里,在那里吃下安眠药。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来负责清理我的尸 体,把尸体留给县里的警察好了。怎么样?”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你没有杀赫因泽曼恩,查德。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距离这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谢你说这些话来安慰我,迈克。不过我的确杀了他。我冷血地开枪打死 一个人,然后还掩盖犯罪现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该死的,我不知道。” 影子伸手抓住穆里根的胳膊。“赫因泽曼恩拥有这个镇子,”他解释说, “我认为当时在现场,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我想是他把你带到那里去的,他想 让你听到你该听到的东西。他把你出现的时间和反应都设定好了。我猜只有这样, 他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穆里根那悲惨痛苦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影子看得出来,他的话,这位警长 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杀了赫因泽曼恩,帮他搭了一个火葬柴堆。他会自杀的, 这是赫因泽曼恩死前最后的指令。 影子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头脑中的某个地方。那一次,星期三叫他让天空下 雪时,他的意识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变他人的思 想。他没有感到笑意,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说:“查德,抛开这一切。”对方的 头脑中是一片乌云,黑暗的、压抑的乌云,影子几乎可以看到。他把精神集中在 乌云上,想象着它在慢慢消散,仿佛清晨的雾气。“查德,”他严厉地说,极力 让声音穿透乌云,“这个镇子即将改变。它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大环境中唯一美好 的镇子了,它将变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的镇子。这里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人 会失业,有人会发疯,更多人会受到伤害,会发生很多不幸和糟糕的事件。他们 需要一位有经验的警长。这个镇子需要你。”他又补充一句,“玛格丽特需要你。” 这个人头脑中的乌云开始发生变化,影子可以感觉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 象着玛格丽特·奥尔森灵巧的双手和她黑色的眼睛,还有她那长长的黑色秀发。 他勾画出她高兴时脑袋歪到一边、面带微笑的画面。“她在等你。”影子说。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是事实。 “玛吉?”查德·穆里根说。 他无法说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估计今后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就在那一 瞬间,影子进入了查德的思想意识,轻而易举,然后,他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精准而冷静地从查德的记忆中全部摘除,像乌鸦啄掉被车子压死的小动物的眼珠。 查德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睡眼惺忪地眨巴着眼睛。 “去见玛吉。”影子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查德。好好保重。” “当然。”查德·穆里根打了个哈欠。 警车电台里传来信号,查德伸手去拿对讲机。影子趁机下车。 影子走回到他租来的车旁。他看着位于镇子中心的灰蒙蒙的湖面,想着那些 等在水下的死去的孩子们。 很快,艾丽森的尸体就会浮出水面…… 开车经过赫因泽曼恩家的时候,影子看到那缕白烟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 焰,远处传来救火车的尖叫声。 他开车向南,转到51号高速公路。他还要赴最后一次约会。不过在那之前, 他决定在麦迪逊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后说声再见。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最喜欢的就是晚上为咖啡店关上大门。它让她感到心 情格外平静,给她一种感觉,仿佛她使整个世界重新恢复了秩序。她会放上一张 “靛青女孩”的CD,再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完成晚上营业结束后的杂活。首先, 她会清洗干净咖啡机,再最后巡场一周,确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收起 来,送回厨房。每天结束后,报纸总是散乱地扔在咖啡店的各个角落,她还要负 责把报纸收拾好,整齐地堆在前门旁,等待回收。 她喜欢这家咖啡店。这是一间很长的、弯弯曲曲、拥有很多小区隔的房间, 里面摆满扶手椅、沙发和矮桌。店子位于一家有很多二手书店的街上。 她把卖剩下的芝士蛋糕切片盖起来,把它们放进巨大的冰箱,再用抹布把盘 子里剩下的蛋糕碎屑擦干净。她喜欢独自一人留下来做这些事。 窗子上传来敲击声,把她的注意力从杂活拉回现实世界。她走过去打开门, 让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进来。她叫娜塔丽,紫红色的头发束成马尾。 “你好。”娜塔丽打招呼说。她踮起脚尖吻萨姆,她的吻轻柔地落在萨姆脸 颊和嘴角之间。你可以说那样的一个吻意味着很多东西。“活儿干完了吗?” “差不多了。” “想去看电影吗?” “当然。再有五分钟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葱》周刊。” “这星期的我已经看过了。”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翻着堆在旁边准备回收 利用的报纸,找到有趣的内容后看了起来。萨姆把收银机抽屉里剩下的钱装进袋 子,锁进保险柜。 到今天为止,她们俩已经同居一周了。萨姆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辈子都在等 待的爱情。她告诉自己,虽然每次看见娜塔丽就感到高兴,但那不过是大脑的化 学反应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每次她看 见娜塔丽就会忍不住微笑,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舒适而安慰。 “这份报纸上也登了一篇那类文章,”娜塔丽说,“《美国正在改变吗?》。” “怎么了?” “他们并没有说明白。他们说可能是在变化,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变 化、或者为什么变化,甚至说不清美国是不是真的会改变。” 萨姆开心地笑起来。“你这几种选项,”她说,“算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包括 进来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娜塔丽皱起眉头,继续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