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节 萨姆洗干净擦碗布,折起来。“我是这么想的,虽说政府还在胡搞瞎搞,但 一切似乎突然间变得好起来了。也许只是因为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早吧。这个冬天 可真够长的,真高兴它总算结束了。” “我也是。”她顿了顿,“文章里说,很多人都报告说他们做了很怪诞的梦。 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梦。我的梦普普通通,一点儿也不怪诞。” 萨姆环顾四周,看有没有遗忘什么。没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围裙, 挂回厨房,然后走出来关掉店内的灯。“我最近做过一些怪梦,”她说,“怪极 了,怪得让我开始记一份发梦日记,每次醒来赶紧把梦的内容写下来。可后来再 读那些记录时,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对梦有一点点研究。”娜塔丽说。她涉猎过很多事,但都只是一点点, 从自卫秘术到风水,还有爵士舞蹈。“告诉我你的梦,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 “好的。”萨姆打开门,关上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她让娜塔丽先出去,然 后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锁好身后的咖啡店店门。“有时候,我梦见了从天上掉 下来的人。有时候我在地下,和一个长着水牛头的女人说话。还有的时候,我梦 见上个月在一家酒吧吻过的一个男人。” 娜塔丽啧啧连声。“想跟我深入谈谈你的这个小秘密吗?” “也许会我告诉你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那个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 “告诉他去他的?” “不,只是告诉周围的其他人,让他们去他们的。你当时真该在那儿,看看 那幅情景。” 娜塔丽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萨姆在她旁边叭嗒叭嗒地走 着。“我的那辆车就是他的。”萨姆突然说。 “就是那辆你从你姐姐家开回来的紫色车子?” “是。” “那他呢?为什么他不要回他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他现在在监狱里,也许他已经死了。” “死了?” “我猜的。”萨姆犹豫了一下,“几个星期前,我敢断定他已经死了。是第 六感,或者类似的感觉吧。我知道他死了。不过现在,我开始想,兴许他还没死。 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算特别准确。” “你准备开他的车子,开多久?” “直到有人来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这么办。” 娜塔丽看了一眼萨姆,然后又看了一眼,说:“你从哪儿弄的那个?” “什么?” “那些鲜花。你手里拿着的鲜花。萨姆,它们是打哪儿来的?我们离开咖啡 店的时候你就拿着的吗?我当时怎么没看见?” 萨姆低头一看,笑了起来。“你可真好。你送花给我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 么的,对吗?”她说,“它们真漂亮。谢谢你。可红色应该更合适,是不是?” 她手上拿的是玫瑰,包在礼品纸里。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没有送花给你。”娜塔丽说,嘴唇紧紧抿着。 她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一直走到电影院。 那晚回家后,萨姆把玫瑰放在一个临时凑合用的花瓶里。后来,她把玫瑰铸 成青铜艺术品,始终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过,她曾把这个故事 讲给卡罗琳听,她是娜塔丽之后的伴侣。那天晚上,她们俩都喝醉了,萨姆把这 个幽灵玫瑰的故事告诉了她。卡罗琳表面上赞同萨姆的话,说这真是个古怪到极 点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车停在一个公用电话旁,打电话给信息台。他们给了他电话号码。 不过,他被告知她不在学校,估计还在咖啡店。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后穿过马路,站在一家二手书店的门口,在那里等着、 望着。 那地方晚上八点就关门了。八点过十分,他看见萨姆·布莱克·克罗从咖啡 店里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娇小的女人,扎成马尾的头发是一种很少见 的暗红色。她们俩紧紧地手拉手,仿佛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围世界的骚扰。 她们在聊天,萨姆是说得最多的那个,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听着。影子很想知道 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讲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两个女人穿过马路,经过影子站着的地方。那个束马尾的女人从他身边只有 一英尺的地方经过,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过,她们俩都没有发现他的 存在。 他看着她们从身边走过,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 佛体内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拨动一下。 她吻过他,那是个非常甜美的吻,影子想,但萨姆从来没用她看马尾女孩那 种深情的眼神看过他。从来没有。 “没什么,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低声说。这时,萨姆从他身边经过。 他跑着追上她,把鲜花放在她手中,接着匆匆跑开,这样她就不会把花还给 他了。 然后,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车里,随着路牌指示开车前往芝加哥。他始终 按照限制时速开车,甚至更慢一些。 还有最后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他一点也不着急。 晚上,他在六号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闻 上去一股湖床的味道,但他还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计他很快就不会再需要它 们了。 结账以后,影子开车来到那栋棕色石头的公寓楼。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 比他记忆中显得小很多。 他脚步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得并不快,快意味着他急于赴死;也不算慢,慢 意味着他心中充满恐惧。有人已经清扫了楼梯间,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见了。这里 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没有腐烂的蔬菜味。 楼梯顶端漆成红色的那道门敞开着,里面飘出熟悉的饭菜味道。影子犹豫了 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来了!”一个女人声音在叫。个子矮小、一头耀眼金发的卓娅·乌特恩亚 亚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一边朝他走来。影子发现她的样子有 些不同了。她看上去很开心,脸颊红红的,苍老的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火花。发 现是他,她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O ”型,嚷了出来:“影子?你回来看我们了?” 她张开手臂朝他冲来。他弯腰拥抱她,她则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能见到你真是 太好了!”她说,“不过你必须赶紧走。” 影子走进公寓,见公寓里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除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的 房间,这倒一点都不奇怪),所有窗户也都打开了。一阵阵微风穿过走廊。 “你们在做春季大扫除。”他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 “我们有位客人要来。”她告诉他说,“好了,你得走了。不过,你要不要 先喝杯咖啡?” “我来见岑诺伯格,”影子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卓娅·乌特恩亚亚拼命摇头。“不,不,”她说,“你不想见他的,这不是 个好主意。” “我知道。”影子平静地说,“但你知道,跟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我真正学 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协议就要遵守诺言。凡人可以爱怎么打破规则就怎么打破 规则,但我们不能。就算我想从这里走出去,我的脚还是会把我带回来的。” 她抿着嘴,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还是先走吧,明天再来。明天 他就不在了。” “谁来了?”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卓娅·乌特恩亚亚,你在 和谁说话?这个床垫,我没法一个人把它翻过来。” 影子沿着走廊走过去,说:“早上好,卓娅·维切恩亚亚。我可以帮忙吗?” 他的出现让房间里的女人一声惊叫,放开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垫。 这间卧室里积满灰尘:所有东西表面上都覆盖着灰尘,木头上、玻璃窗上, 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透进来,可以看到无数微尘在空中飘浮舞动。偶尔吹进来一阵 微风,吹得发黄的蕾丝花边窗帘摇晃了一下,搅得空中的灰尘上下翻飞。 他想起了这间卧室。这是那天晚上他们给星期三住的那间卧室,贝勒伯格的 房间。 卓娅·维切恩亚亚犹豫地看着他。“这个床垫,需要翻个身。”她说。 “没问题。”影子说。他伸手抓住床垫,轻松地把它抬起来,上下翻转过来。 这是一张很旧的木头床,上面的羽毛床垫几乎相当于一个人的体重。翻转床垫时, 灰尘到处飞扬。 “你为什么要来?”卓娅·维切恩亚亚问。问话时语调一点也不友好。 “我在这里,”影子回答她说,“是因为去年十二月时,一个年轻人和一位 旧时代的神玩了一局跳棋,结果他输了。” 老妇人灰色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挽成一个很紧的圆髻。她不高兴地噘起嘴 唇。“明天再来。”卓娅·维切恩亚亚说。 “不行。”他简短地说。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礼。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娅·乌特恩亚亚会给你咖 啡喝的。岑诺伯格很快就回来。” 影子沿着走廊走到客厅。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窗户都敞开着。 那只灰猫睡在沙发扶手上,影子进来时,它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 睡觉。 这里就是他和岑诺伯格下棋的地方。在这里,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让老 人加入他们,加入星期三那个最后给他自己带来死亡的骗局中。清新的空气从敞 开的窗户进来,吹走了房间里陈腐的气息。 卓娅·乌特恩亚亚端着红色的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一只很小的瓷釉杯子, 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杯子旁边是满满一碟巧克力饼干。她把托盘放在他面 前的桌子上。 “上次离开后,我又见过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次。”影子说,“她在地下 世界见我,还给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但我不记得是什 么了。” “她喜欢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做了那么多的梦,而且一直在守 护我们大家。她非常勇敢。” “岑诺伯格在哪里?” “他说春季大扫除让他不舒服。他出去买报纸,然后坐在公园里看报,买烟 抽。他今天也许不会回来了,你不必等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来。” “我要等他。”影子说。此刻并没有什么魔法迫使他留在这里等待,他清楚 地知道这一点。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要发生的事情中,这是最后一件。如果它真 的是最后一件要发生的事,他要让它在他自己的意志下发生。这件事情之后,他 就再没有任何债务和责任了,再没有秘密,再也没有鬼魂。 他喝着热咖啡,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咖啡又黑又甜。 他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立刻坐直身体,很高兴地看到自 己的手并没有发抖。门打开了。 “影子?” “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说,依然坐着不动。 岑诺伯格走进房间。他拿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芝加哥太阳报》,把报纸放在 咖啡桌上。他注视着影子,然后犹豫地伸出手。两个男人互相握手。 “我来了,”影子说,“为了我们的约定。你兑现了你的那部分诺言,现在 轮到我这部分了。” 岑诺伯格点点头。他的额头布满皱纹,阳光照射在他灰色的头发和皮肤上, 让它们变成了近于金色。“这个……”他皱眉说,“不……”他突然停了下来, “也许你应该离开。现在时机不对。” “你尽管准备,随便需要多久。”影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岑诺伯格叹口气。“你是个脑子非常笨的小子。你知道吗?” “我猜是这样。” “你是个蠢小子。不过在山顶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也许。” 岑诺伯格走到陈旧的餐具柜前,弯下腰,从柜子下面拉出一个公文箱。他打 开箱子上的几个挂钩,它们一个个叭地一声弹开。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把 锤子,像缩小尺寸的大锤,木头柄已经褪色了。 他站起身,说:“我欠你很多东西,比你知道的更多。因为你,很多事情都 改变了。现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影子说,“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选择。” 岑诺伯格赞同地点点头,他眼中蕴涵着一种影子不记得见过的神情。“我告 诉过你我兄弟的事吗?” “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烟灰弄脏的地毯中央,双膝跪下,“你说你已经 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的。”老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锤子,“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孩子,非 常非常漫长的冬天。不过现在,冬天结束了。”他缓缓摇头,仿佛在回忆往事, 然后他说:“闭上眼睛。” 影子闭上双眼,高高扬起头,安静地等待着。 战锤的顶端很凉,凉得像冰,它轻轻碰在他额头上,温柔得像一个吻。 “砰!”岑诺伯格说,“完了。”他脸上挂着微笑,是影子过去从来没见过 的、轻松惬意的微笑,像夏天的阳光。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锤子放进去,关上盖 子,把它推回柜子下面。 “岑诺伯格?”影子惊讶地问,“你是岑诺伯格吗?” “是的,今天还是。”老人回答说,“等到明天,我就会成为贝勒伯格。不 过今天,我还是岑诺伯格。”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能杀我的时候杀掉我?” 老人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掏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从壁炉台上拿下一盒很 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血,”过了一阵, 老人回答说,“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说,这个冬天也实在太长了些。” 影子站起来,裤子膝盖处下跪的地方沾满灰尘,他掸掉灰尘。 “谢谢。”他说。 “不客气。”老人说,“下次你想玩跳棋的话,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我。 这一次,我要执白。” “谢谢,也许我会来的。”影子说,“但是要过一段时间。”他望着老人亮 闪闪的双眼,想知道那双眼睛是不是总像这样,带着矢车菊的蓝色。他们两个握 手告别,但谁也没有对对方说“再见”。 影子在门口亲吻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的脸颊,然后亲吻了卓娅·维切恩亚亚 的手背。接着,他脚步轻快地一步迈下两级台阶,下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