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君水而行(2)
眼看着清亮透明的雪水注入茶壶,卫伤轻轻吸了口气,眼中露出悠然向往的神
色。
以珍稀植物根茎为碳,炙于十年心血所成置于炉内,绝世紫铜水壶盛圣峰之雪
煮汁,憩三十年方发之“银河”茶叶,蕴于上古宜兴紫砂壶内,经无上高手倾心而
成。
这煮成的将是一壶怎样的绝世好茶啊!
花费了二十年的心血做准备,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壶茶。
想到这些,卫伤不由暗暗得意:举目世间,能成此茶者,舍我其谁?
就在图清风微抬水壶准备逐渐收住的时候,蓦地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老鬼!我终于进来了!”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是一道红色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掠了过来。
图清风持水壶的右手,极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轻微得连手上的汗毛都
没动一下。他惘然若闻地缓缓收住倾倒的水,将水壶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双手一负,
仰天长叹。
卫伤的眼中闪过一道绝望,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一壶绝世好茶不语,脸上浮起淡
淡的悲哀之色。图清风微微摇头,轻声道:“可惜了这一壶好水。”然后默默地拿
起茶壶,倒转,将一壶绝世好茶倒在了地上。
在瞬间显得苍老无比的卫伤眼神悲哀,看着图清风倒掉了紫砂壶内的茶水,又
倒掉了紫铜水壶内的雪水,幽幽长叹一声,喃喃道:“二十年的心血白费了……”
图清风也轻叹,脸上浮现出惋惜之色。
那道红色身影飞一般地掠过了图清风,站定,呆呆地凝视着卫伤,眼中掺杂着
怨恨、悲哀、喜悦和迷蒙,复杂之至。
不用说,此人正是图清风他们在山谷外遇到的怪异老太婆。
卫伤缓缓抬头,漠然看着那个老太婆,轻叹一声,淡然道:“你进来做什么呢?
……相见不如不见。”
老太婆痴痴地看着卫伤,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你老了许多。”
卫伤微微摇头,苍老万分地说:“你不也是吗。”
老太婆的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泪光,颤抖着说:“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二十三年
的时间还不够我赎罪吗?”
图清风暗暗叹息,对卫伤一鞠躬,然后默然转身离开。
回到前院,图正山等人正满脸惊恐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想必是被
那个老太婆闯进谷内的举动吓坏了。见到图清风出来,众人方大梦初醒般相对苦笑,
不知该说什么好。
图清风走到那个正在发呆的中年男人面前,轻声道:“前辈。”
中年男人微微一惊,然后长叹一声。
“前辈,这……”
中年男人苦涩地一笑,悔恨地说:“我忘了恢复机关了,结果让师母闯进了进
来,这下可完了!”众人均是一愣,没想到那个怪异的老太婆竟然就是卫伤的妻子,
销声匿迹二十六年了的罗素衣。
当年卫伤因痴迷武学对妻儿不闻不问,致使二人独子在谷外游玩时丢失,下落
不明,生死不知。罗素衣一怒之下与卫伤恩断义绝,离开了南怀谷,自此在人间销
声匿迹。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谷外那个怪异、恐怖的老太婆!
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年男人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地开始诉说卫伤与罗
素衣的恩恩怨怨。
原来,二十六年前的一天,罗素衣外出办事,临走前千叮万嘱要卫伤照顾好晚
年方得的七岁独子。可是卫伤却只顾研究武学,完全把妻子的话忘在了脑后,忘记
了要照顾自己的儿子。事情也巧,那时卫伤的大弟子被他派去采药,也不在谷里。
于是,卫伤的儿子百般无聊就独自跑到了南怀谷外玩耍,自此音讯皆无,生死不知,
再也没有回来。
罗素衣回来后见不到儿子狂怒万分,疯一般将卫伤痛殴了一顿后,恨恨地扔下
一句“自此与尔绝,相见陌路!”
说完这句恩断义绝的话后,罗素衣绝然离谷,踏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
妻子离开后,伤心欲绝的卫伤也开始四处寻找爱子,失魂落魄地踏遍了东方大
陆。但是他的儿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消息。
三年后,当卫伤失望而归路过南周之城的时候,与“圣周武堂”的弟子发生冲
突,心情恶劣的卫伤出手过重,将十六名弟子全部打成重伤。周三云与其理论,结
果被性情大变的卫伤恶语相加,周三云大怒,提出了决战,并约定败者取消自己的
名号,永世不得现身。
一个月后,夏龙王国最强的两个武术高手在北紫峰决战。苦斗一天后,卫伤以
一招之差落败,自此退出武林,取消了“南天一水”的名号。
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是,卫伤落败退出武林后,得到消息的罗素衣竟然返回了
南怀谷,希望二人可以破镜重圆,恢复昔日的感情。
心灰意冷且悲愤欲绝的卫伤,断然拒绝了妻子的请求,毫不留情地将她赶出了
南怀谷,并且在谷内设置了无人能解的“天一阵”,完完全全地将妻子阻拦在了谷
外,二十三年来一直不肯见她。
罗素衣认为是自己的任性造成了丈夫的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不但儿子没了,连
丈夫的前途也毁了,如果当初自己不负气出走,而是同丈夫一起寻找儿子,就不会
造成这样的结果。
带着这种愧疚的心情,罗素衣苦苦等待丈夫的原谅,在南怀谷外痴痴地守护了
整整二十三年,一步也不曾离开,希望有朝一日丈夫可以原谅她,更希望可以在谷
外等到儿子回来。
时至今日,图清风前来拜访卫伤,封闭了二十三年的南怀谷终于打开,罗素衣
则乘机尾随其后,利用图清风等人,终于进入了南怀谷,见到了二十三年来一直不
肯见她的丈夫。
听完了卫伤弟子的诉说,众人皆黯然叹息,为这一对夫妻的坎坷而唏嘘不已,
更感叹造化弄人,命运无常。
众人在沉默中等待了许久后,罗素衣忽然缓缓走了出来,神情落寞。
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鞠躬道:“落丹拜见师母。”
罗素衣怔怔地凝视着名为落丹的中年男人,不语。过了一会,她凄凉地一笑,
伤感地说道:“落丹,你也老了。”
说完不再理会落丹,而是漠然地对图清风说:“他请你进去。”然后缓缓走到
一棵大树前呆呆地站立,泪流满面。
图清风暗暗叹息,缓缓走进了草庐。
屋内,卫伤神色平静地站立在窗前,不等图清风说话,就淡淡问道:“你此次
是为无极而来的吧?”
图清风长叹一声,默默地点点头。
卫伤眼睛迷蒙起来,似乎在回忆着往事,轻声道:“我早就看出了这孩子不简
单,所以一直试图将其引至正路,可是我费尽了心思,用尽了一切方法也只能将他
的魔根暂时抑制住,不能将其根除,更不能毁了他,否则只能令他直接坠入魔界。
百般无奈下,我把他送到了米纳尔伯龙,希望颜达巴大师以密宗的力量将其转魔入
圣,可惜我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全白费了……”
图清风震惊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卫伤竟然早已洞悉了一切,并且早已为此而努
力,虽然失败了,但是他的智慧与勇气却是绝无仅有的,真是令人钦佩啊。
沉默了片刻,卫伤凝重地说道:“恐怕连神族也无法阻止他,但是,我相信你
才可以。”
图清风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卫伤凝视着图清风,沉声道:“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你俯耳过来。”
图清风走到了卫伤的身边,将耳朵挨了过去。
卫伤一手遮掩着嘴唇,以微不可辨的音量在图清风耳边开始诉说。
图清风没听几句,就忽然全身一震,满脸惊愕之色,听到后来已是错愕、震惊
交杂,甚至还带了深深的悲哀。
说完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后,卫伤幽幽长叹一声,哀伤地问道:“你能答应?”
图清风沉重地叹息一声,点头道:“能!”
“好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就要靠你来完成了。”卫伤深深地看了图
清风一眼,然后缓缓走到床前,缓缓盘腿而坐,凝视着图清风淡淡道:“万事皆有
因果,来世再继吧。”
图清风再次轻叹,上前自怀里取出周三云交给他的薄册子,轻声道:“周三云
大师嘱我交给您。”
卫伤默默地接过,打开一看,脸上立刻浮现出淡淡的惊喜,随即迫不及待地翻
阅。不到五分钟,他微微点头,喃喃道:“原来你那一招是这样的……”
图清风明白了,周三云托他带给卫伤的薄册子,正是记载着二十三年前北紫峰
一战时,打败卫伤那一招的详细解文。
卫伤轻轻合上记载着困扰了他二十三年的招数解文,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厌倦,
淡淡道:“三云老儿害得我好苦……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一切的一切,不过如此。”
说完,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梦呓般呻吟道:“可惜了那一壶好水……真是……
寂寞啊……”
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最终没有了音息。
图清风静静地凝视着如熟睡了一般的卫伤,眼中充满了悲哀,逐渐泛起了晶莹
的泪光。
许久,他默默地向卫伤深深地、虔诚地鞠了一躬,然后落寞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门来的图清风脸上带着深深的悲哀,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以然地看着
他。
他长长地叹息,神色落寞、悲凉,涩然道:“卫伤大师……仙逝了……”
“什么!”
如晴天霹雳,震得众人目瞪口呆,呆立当场。
“老鬼!——”
罗素衣撕心裂肺地嘶喊一声,疯了一般冲进了房间,众人急忙跟了进去。
图清风凝视着呆立不动的落丹,轻声道:“前辈……”
落丹微微摇头,哀伤地说:“我都知道,你不用说了……”
图清风轻叹,沉默了。
许久,图清风和落丹默默地走进了房间,希望可以安慰一下悲痛的罗素衣。
房间内静悄悄的,罗素衣泪流满面,颤抖着轻轻抚摸卫伤的脸颊,动作温柔,
神情哀伤。
众人静静地站立着,哀伤地凝视着如熟睡般安详的卫伤,眼中带着淡淡的泪光。
一代武学大师,就这样孤独的去世了。
不知过了多久,罗素衣缓缓地上床,和卫伤的遗体并排而坐,轻轻抱住了他,
然后神色平静扫视了众人一遍,眼睛迷蒙,像是望着深远深远的群山,喃喃道:
“老鬼,黄泉路上好寂寞啊,我来了……”声音弱了下去,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轻吐一口气后,头部无力地垂落下来,正好依在了卫伤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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