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攻势(1)
夜色阴沉。如丝的细雨在黑暗的天空中无声落下,带着阵阵侵骨的阴寒之气。
李世纪裹在雨衣里,依靠着战壕侧壁,神色忧郁地望着漆黑漆黑的天空,任由
寒雨洒落在脸上。
他觉得很冷。很冷。刺骨的寒冷。
他觉得这种寒冷像一把刀,时时在割锯自己的心,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甚至能
看到刀子割锯心脏时带起的串串血花。
就像刺龙矢射穿司令的头部时,眉心爆起的串串血花。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永远也忘不了那噩梦般的情景,更永远不能忘记第一
次面对新任司令官时的情景。
在海外联军中传说已久的“黄金战神”曾让他悠然向往,极其渴望见见这个举
世皆知的清风伯爵,但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了他——以一个身负
耻辱的失职指挥官的身份。
雪白的披肩长发、苍白如纸的脸庞、冰冷如刀的眼眸!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李世纪微微哆嗦了一下,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
“喂!别睡了,该巡逻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李世纪痛苦的回忆。他睁开眼,见是队长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
身边,忙起身立正。
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漆黑的前方,慢慢道:“人的一生总会
有错的时候,甚至是无法弥补的错误。但是,你总不能一直错下去吧?”
李世纪沉默了片刻,垂着头低声道:“是。”
“只要你还活着就有机会翻身,当然,只要你不再继续错下去。”队长轻轻拍
了下他的肩膀。
李世纪神色黯然,苦笑着摇摇头,涩然喃喃道:“翻身……我还有机会么?”
队长笑了笑,道:“你进军校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公民,不还是当上了上校?
虽然犯了错误被贬为士兵,但你可以重头再来啊!”
“不可能了……我犯的错误让我永远也翻不了身了……”
队长一瞪眼睛,闷声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你看看我,和你一样是三十一岁,
但我至今是个一等兵。你呢?是个上校!”
李世纪摇头不语。
队长轻叹一声,沉默了片刻,道:“走吧,去巡逻。”
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李世纪没精打采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与巡逻小队的
十一个人一同沿着固定路线巡逻。
“喂,打起点精神来。”身后的队友老张向前紧走了几步,低声对他说。
他轻叹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道:“还能有什么情况不成?这里方圆几十里都
是我们的部队。”老张声音低沉地说道:“但你别忘了这里是可斯丹,不是我们华
国。”
“别说话!老张你后退,保持一米距离!”队长转过头,低声喝斥他们。
“是。”老张急忙退后几步,与李世纪拉开了距离。
李世纪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轻出了一口长气,默然缓缓而行。
天地漆黑一片,除了前面队长手里的灯以外,整个旷野没有一丝光亮。阴寒的
细雨自黑暗中无声落下,在队长手里的灯光映照下闪闪而过,显得凄凉而诡异。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也是北方大陆进入雨季后的一天中最寒冷
的时刻。同样,对于整夜未睡的人而言,也是最为疲倦、困乏的时候。
李世纪此时极为疲倦、困乏,昏昏沉沉机械地走着路,眼睛半闭半张,处于一
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于是,很自然的,他在泥泞的土路上滑倒了。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天气,满身泥泞地爬起来,发现是松脱的靴子带把自己绊倒
了,于是又骂了一句自己的靴子。
队长转过身,神色疲倦地对他说:“别嘟哝了,快把靴子绑好。”
李世纪长吁了口气,借着队长手里的灯光弯下腰系靴子带,后面的队伍停了下
来,大家默默地原地站立,等着李世纪绑好靴子。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李世纪系好鞋带直起身的时候,噩梦突然铺展在他的
眼前。
随着两声怪异的声音响起,他看见队长的胸前突然冒出了两截东西,伴随汹涌
而出的鲜血,队长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夜空。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正要扑倒的队长。
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
随后尖啸而来的弩矢飞蝗一般将后面的战友射倒,而他分明感到了几十支弩矢
射在了队长的后背,强劲的冲击力使他抱着队长的尸体仰面倒下。
他只记得当然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死神已经
在向他招手。
但是死神最终放过了他。队长胸前冒出的弩矢刺痛了他的身体,使他立即产生
了逃离这里的想法。
于是他迅速将队长的尸体推开,翻过身后匍匐后退,凭着感觉躲到了一块岩石
的后面,然后小心地观察四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大约过了有十分钟左右,他听见一阵有序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了过来。
是军靴!训练有素的军人才会有的军靴声!
李世纪的心立刻紧悬起来,他甚至在细雨下感觉到了自己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几句外国话自前方不远处响起,低沉而有力。精通三国语言的李世纪听到这种
语言的时候,立时如坠深渊,惊恐不已。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听见这种语言。
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他无声地呻吟起来,在心里大声地喊道:“我的神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您如此对待我!求求您宽恕我吧!”
神没有回答他,他只能继续感受寒雨落在脸上的感觉。
他感到很冷。但是寒冷却让他自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中恢复了一丝灵智。
他伏在地上缓缓地后移,谨慎而迅速,雨点落到稀泥时发出的稀疏声音,掩盖
住了他偶尔发出的一丝声响。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后退,尽快离开这
里,活着回到连部。
爬了大约二百多米后,李世纪确认安全了,就站起身,猫着腰慢跑起来,尽量
不发出声响。而跑出五六百米后,他开始狂奔,除了腰间的连弩,将所有的装备都
扔掉了,甚至连长长的雨衣因为妨碍奔跑也被他脱掉了。
在泥泞的小路上不知奔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就在他精疲力竭再也跑
不动的时候,终于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华语:“什么人?口令!”
他眼前一阵发黑,惯性地继续向前踉跄了几步,嘶哑地喊了一声:“救命!我
是……”话未说完却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李世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沈凡上将、郑天刃中将扭曲的面容不断在眼前晃动,一串串的血花如怒放的梅
花,缓慢而执着地一遍又一遍自二人的眉心冒出、飞舞,满天漫散。还有队长沉默
的眼睛总是在不远盯着他,充满了悲哀与痛苦,老张的眼睛则是惊愕的,似乎不相
信他遭遇到的事情。
他无助地伸出双手想赶走他们,却总也不能。那些人、那些景像如虚无的影子,
微微波动了一阵后,仍固执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终于忍受不住了。巨大的痛苦与恐惧冲击下,他觉得一股热流自小腹升起,
势不可挡地冲向喉咙。于是他终于可以狂吼了。
“不——!”
随着一声狂吼,李世纪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纯白,接着他感觉
到一双手强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喘了几口粗气,他发现眼前是一张黝黑的面孔,沉着而威严,眼中带着一丝急
切和关怀。
他认出来了,这个人是他所在前锋营的指挥官。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是在营部的医疗所里。
“发生了什么事?”
指挥官有些急切地问他。
李世纪猛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惊恐地喊了起来:“德国人!我们遇到了德国
人!就在302 地区C 段!”
“什么?!”
指挥官大吃一惊,脸色一变,喝问道:“怎么是德国人?你能确认?有多少人?”
李世纪深深吸了口气,肯定地回答道:“绝对是德国人!我精通德语,所以知
道袭击我们小队的是德国军队。”
“多少人?”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认为至少有三个特攻营!”
“什么?!”
指挥官的脸庞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他知道在302 地区出现三个特攻营的德意
志军队意味着什么。
他打了个寒战,眼中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呆了呆,然后急切地问道:“你怎么
知道至少有三个特攻营?”
李世纪苦笑了一下,回答道:“我听见德国人的谈话。一个上尉向一个中校报
告说已经消灭了一个巡逻小队,紧接着通讯兵报告说特二营、特三营已经到达指定
地点。”
“那么袭击你们的不是特一营就是特四营……也就是说,在302 地区至少有一
个团的德军……这太可怕了!”指挥官呻吟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世纪呆了呆,疲倦地躺下,看见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他们巡逻小队十二个
人一同走进了黑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遭遇到了袭击,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
回到了光明之中。而几个小时之前还活生生的队友们,却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生命如此脆弱,经历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形成的完整机体,在不可预料的时间和
地点,瞬间就被摧毁了,除了在记忆和梦境里,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他们的灵魂会在何处呢?
李世纪轻声问自己。眼泪无声地自脸颊两侧滑落,带着深深的悲哀与茫然。
就像窗外无声的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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