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牧师的生活很规律,甚至规律得近乎无趣,天未亮的第一件事是祈祷,近午时 的饭前活动是祈祷,日落时分在草地上面对天边令人赞叹的彩霞,还是祈祷;三餐 前花在祷告上的光阴,不仅远甚于用饭,加总起来甚至不比工作的时候少。看在一 旁细心观察的波隆纳眼里,简直既不事生产又缺乏效益。 投注心力成天观察一个不事生产的人,或许是一件更缺乏效益的事,波隆纳当 然也曾这么想过,但他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费心思去观察,牧师所度过的, 每一个似乎无趣却又令人费解的日子。 一切都只因为,牧师每天下午定时吹起的那阵风笛声。 风笛与牧师工作之间的关联,就跟风与水面的关系一样微妙。记得牧师刚结束 他在偏远乡村的旅行布道,来到这座繁华港都的时候,他的工作是很挫折的。与夙 有虔诚教会信仰传统的山城塔兰托截然不同,港都推罗对于宣扬羊皮卷教义的牧师, 在态度上通常是不太欢迎,甚或有点讨厌的,这跟港都靠海吃饭,风浪主宰邬濂司 的祭坛崇拜在此颇为盛行,当然多少也有点关系。总之,虽然牧师十分用心地挨家 挨户去拜访,无视挫折与拒绝,一次又一次笑口常开地付出关心,甚至连波隆纳都 因此生出了观察他的兴趣,但愿意敞开心门接纳他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几个愿 意听他讲羊皮卷的孤单老人与落魄乞丐,加加减减去去来来,用十根手指头就可以 算清──也真箇是惨澹经营了。然而,当悠扬的风笛声,顺着海风流经港埠、拂过 屋檐,飘进城中的那一刻来临,涟漪,却在港畔栉比鳞次的平房当中,不知不觉, 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那是波隆纳观察牧师的第七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反常地,牧师今天并未祈祷 到过午时分,而是在跪祷一阵以后,站起身来走向手艺人聚集的市场。正整理纸契 文书的波隆纳听手下人回报,说牧师今日的午祷特别简短,冷却的兴味又挑旺了起 来,顾不得收拾,连忙便往手艺人的市场跑去。牧师那头呢,倒也显得挺有默契, 在市上来来回回地逛了许久,直等到波隆纳气喘吁吁地跑来,又饮下一杯苦茶定定 神以后,他才终于跟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匠人,定制了一支风笛。 风笛,虽说是定制,也不过就是把一旁罗列着的半成品,按着牧师的需求稍作 修整罢了,未及黄昏便已交货。波隆纳见状,本还待听牧师先试吹几曲,不料牧师 今儿个却像要补足午祷的亏欠似地,提前了无趣的晚祷时间,波隆纳也只有悻悻然 地回到了满坑满谷的纸契文书前,继续今日未完的繁琐。 作梦也没有料到,第二天的午后,他竟能亲耳聆听这样的笛声。 醇厚的低音,似扬帆出海般宽阔;流转的中音,如林间弓手般潇洒;明亮阳光 的高音,吹出耀眼的灿烂;翱翔顶端的音域,带入跃动的灵感。叙事者的曲调、叙 事者的话语、叙事者的声音,娓娓道来,忽然间,牧羊少年战胜了狂暴的巨人,拾 穗女子寻得了美好的归宿,而被杀的先知,则在众人钦慕、敬畏、又无法置信的眼 神注视下,复活了过来…… 孩子们由墙角探出小脑袋瓜,带着好奇的眼神,逐渐聚拢于叙事者的身旁。每 日午后的风笛声,由今天开始,吸引了众多的孩童、路旁小歇的旅客、和附近闲话 家常的主妇们;邬濂司祭坛上的火焰,虽仍不间断地剧烈燃烧着,流水般的笛音, 却好似连神殿也一起容纳了。 “若非打心底拥有快乐的人,绝不可能吹出这样的笛声──尤其,是在遭遇那 么多拒绝与挫折之后。” 矮人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去找那牧师谈谈。 “即使会冒上被陌生宗教俘虏的危险,”他心里想:“我总得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