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志同道合 雪飘雪消,冰溪绽出流水;清风徐来,吹绿了绵延的秦岭。 日复一日的开凿,从早到晚。繁重的劳动;微少的食物,甄云每天累得像一头 畜生,上了工地只知干活;回到牢洞倒头便睡。他已变得和其他奴隶一样麻木颓萎。 只有在睡眠中偶尔被噩梦惊醒之时,他才会想起妻儿,因此痛不欲生,逃念萌动; 但到了第二天,再累得死去活来之后,一切心思又都被消磨尽了。 日子渐渐变得昼长夜短,石矿营的工期提长了。营里增设了早饭——一个巴掌 心大的干窝头。 这天早晨,一场急雨洗得天空纤尘不染。矿谷各处新生的浅绿的草木、黑白相 间的泥石,错综排列得分外醒目。 众奴隶看到这样的景致也都精神抖擞起来,一队队有说有笑地来领早饭。 编号为三十六的老人是营中年龄最长的奴隶,其须发皆白,身形枯瘦,平时走 起路来都颤颤巍巍。他是磨石的老工匠,能把数尺见方的嶙峋巨石打磨得工工整整, 出自于他手的都是修筑秦岭长城最好的石料。为此他虽然气朽力衰,仍得到休整队 的重用。 老人领了干窝头前往工地,暂时舍不得吃,但觉有食物在手,便永不会饿了。 休整队中有个恶奴,吃完自己的窝头仍觉不饱,看见走在前面的三十六号还未 动口,顿起抢夺之心。他冲上前,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劈手夺去那一小块干窝头, 两口就吞下了肚。 老人急得大喊:“抢食啊!有人抢食啊!你们这些不成气的东西,连我老人家 的也抢啊!就那么一点,你们真是连畜生也不入啊!”他气急败坏,捶胸顿足。 在场的奴隶看到这种情形,皆视如未见,漠然处之。 营里打架斗殴、自杀互虐的事情层出不穷,对于这类以强凌弱、抢吃抢喝的小 事,各人早已司空见惯,自然不会在意。营兵也全不过问,看着老人的惨态还幸灾 乐祸地嗤笑起来。 恰好走在旁边的甄云看到这一幕惨景,心里蓦然生出一股耻辱感,恨不能杀死 在场所有人来平息激愤。转瞬,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又想道:“我想这些虚狂的心 思有什么用呢?我和他们一样也不过是个无望的奴隶啊!” 甄云心存怜悯,走上前把自己吃剩的半块窝头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感激地望着甄云,褶皱的眼角滑下两行浊泪,嘴里嚅嗫道:“总算有个好 心的啊!愿老天保佑你重新为人。” 甄云听不清老人的话,只当他是在诉苦,更加可怜他。随后,他心里突然恐慌 起来,想道:“我会变得和这老人一样吗?就在这个鬼地方度过余生?”他痛苦地 摇摇头,颤抖的右手抚过额头上狰狞的烙印。 甄云和五十八号爬到一块斜岩上开凿,位置很高。离他们不远的右边山崖的顶 端,伫立着一只健硕的苍鹰。甄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那被阳光染亮的灰褐的颈毛; 尖锐而弯曲的利喙;带着倒钩的趾爪,它正以高傲的雄姿俯视着整个山谷。 铜钎捣上岩石,发出声声铮响。苍鹰伫立不动。 甄云看到几个营兵携带弓箭爬上山坡,搭弦张弓指向了苍鹰。甄云禁不住替那 苍鹰感到紧张,手里停下开凿,崖上稍显寂静。 苍鹰似乎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机警地扭着头颅。 营兵已把弓拉成满月,手松箭发。恰逢苍鹰展翅飞起,箭矢从它的翅肋下穿过, 掠下几片羽毛,凌乱飘飞。 苍鹰发出一声长长的唳啸,冲入空霄,在甄云的头顶盘旋一圈,向着东升的朝 阳飞去,鹰影融入金黄,渐渐消失成一个黑点。 甄云遥望东方,只到那苍鹰飞远才回过神来。他心中突发奇想:“我的背上要 是能生出一对翅膀就好了。海阔天空都将任我翱翔。不但可以离开这奴隶营,还能 即刻飞回纪都和香儿团聚。” 再往深处想象,甄云又不禁气馁,自叹想法可笑。随即,他念头一转,信心复 生,思道:“我连那死窟都能逃出来,又岂能被这个奴隶营困住。我不相信这么大 个地方会没有一点破绽,找不到一条可供人逃生的路径。”他的眼神时明时暗,起 伏的情绪瞬息万变。 五十八号手托锤柄习惯性地抡一整圈,重重地砸上铜钎。 甄云的双手被震得劲力一松,铜钎歪到一边。 五十八号冷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进了这石矿营,从此就终生难脱。” 甄云被人触痛心事,怒气大涨,愤然道:“我纵是胡思难想又如何?总比你这 等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要强上许多。看你也是条汉子,如此苟且偷生,难道不以为 耻?” 五十八号闻言,起身挺直腰杆,双手将大锤平抡在头顶上,神情肃穆,雄姿威 严。甄云看到他的双眸异彩连闪,透出荧荧生机,不禁大感惊讶。 这般情形瞬息即逝。五十八号把大锤平抡下来,眼神也随之耷拉涣散。他又回 到混沌的奴隶模样。 甄云顿觉眼前一片黯然,忍不住讥讽道:“奴性已定,无可救药。” 五十八号冷哼一声,说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楚人。那定是战败被俘的国 外士兵了。怎么不自刎报国,却还要强颜苟活?我如果是你不如马上投石撞死。” 甄云听到这样的反唇相讥,半晌无语。他想起虚靖,顿时怒火中烧,脸上浮现 切齿的恨意。 五十八号又道:“你把逃跑的心思向我透露了,不怕我往上呈报?心有逃念者 鞭刑三十,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甄云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在乎地冷笑道:“不用拿话来吓唬我,你往上呈报也 得不到什么好处。你若真有此心,现在绝不会说出来。听你反讥我的话,可知你也 是个有心胸的人,我绝难相信你会做出出卖同伴的无耻之事。” 五十八号不露表情地道:“好!算得你胆识过人。这数月来,我常借机观察兄 台,看你曾经消沉一段时日,颇令我丧气。今天你能恢复心性,便值得咱们往深处 交往。看我委琐的形态,你必然瞧不起我。但要谋划逃生,就不得不装成这样,以 免露出锋芒叫营兵有了防范之心,那对咱们便大为不利了。” 甄云愕然道:“原来壮士也有越营的雄心,只是收敛了起来要寻机而行。” 五十八号道:“越营逃生是攸关性命的大事,定要细细谋划。稍有差错,你我 必惨死无疑。听我先来讲一件这营里发生的旧事。那是在你到此之前,众奴中有一 位好汉,长得身高八尺,魁梧壮实,本是军中的一名兵尉,只因被朋友拖累才深陷 于此。他入营以来一直癫狂不羁、仗义助人,多次为弱奴出头。虽然被这营中兵狗 整得死去活来,却依然不屈不挠。” 甄云肃然起敬,想到早晨见到恶奴欺侮老人,自己却没有上前制止,不禁心中 有愧。他再仔细听五十八号道:“因为这好汉在奴兄中威信日高,势如统领一般, 叫营兵日夜忌惮,便给他加上手镣脚链,做工时也不给卸下。这好汉对锁镣视如无 物,平日里照样威风豪情。直到有一天,营兵在工地上当众鞭打一个少年奴隶。他 激愤不过,上前与营兵争执,接着便打了起来。营兵围他不住,被他用铁链绞杀两 人。事情一发不可遏止,他又连伤十几个营兵,振臂高呼,让众奴同他一起冲出奴 营。数百奴兄早已为他是尊,听到此言,果真合做一处齐心越营。可惜众奴力量薄 弱,根本敌不过手持兵器训练有素的营兵,死伤一百多人,却未能走脱一个。此事 平息后,众奴都受刑不浅,最可怜的是那好汉……” 五十八号说到此处停顿下来。甄云看他低头垂眼,形容显得萎颓至极。 两人是边干边谈,手下一直未停。 五十八号再一挥锤,身躯颤动,脸上随之滑下了两行泪水。 甄云心有所动,想道:“看他这副样子,想来与那好汉的关系定非一般。”他 继续听五十八号恨恨地道:“营兵当时不曾杀那好汉,只是将他关押了起来,一直 待到他的伤势痊愈才对他用刑。行刑的副营长心如蛇蝎,不但废去了那好汉的四肢, 还割去了他的五官,然后用铁链把他吊在崖壁上,任由风吹雨打,身受无边折磨而 死。” 听闻这等残酷的死刑,甄云惊得目瞪口呆。 五十八号注意到他的神情,冷声道:“真是抱歉,没想到吓着了你。害怕是人 之常情,你若心有退缩,咱们就不必再深谈下去。” 甄云肃然道:“你多虑了。对我来说,在此猪狗不如地偷生,还真不如受那酷 刑死了痛快,你何苦出言相激。本来我是想一个人越营的,如今有你共谋,更添一 份把握,我怎么会退缩呢!” 五十八号欣然道:“但愿天不负我等,让咱们都能顺利逃出营去。” 甄云心道:“上天已负我太深,岂能不给我报仇的机会。”他问道:“尚未请 教壮士的姓名,望能坦诚相告。” 五十八号迟疑片刻,神色稍感为难。他歇下大锤,摸摸额头,说道:“我入奴 营已久,姓名向来隐于心底,不敢对人明示,以免不慎招来祸端。但此刻既然与兄 台有缘,我们不妨开个奇例:换名结义;拜为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甄云当即抱拳向五十八号微微一揖,道:“大哥在上,请受甄云一拜!” 五十八号不便搀扶,忙道:“不必多礼,小心下面的巡兵起疑。弟弟的名字原 来叫甄云,不知是哪一国人,怎地沦为楚国兵奴?” 甄云道:“小弟是齐国纪都人,纪侯帐下的车队将军。怎么沦落在此,想来真 是一言难尽,其间牵扯到纪都内部的一些权利纷争,让小弟惭愧难言。还是休谈我, 请大哥先来说说自己吧。” 五十八号道:“既然事关你那国内纷争,我就不多问了。至于大哥,现年二十 九岁,名叫王冲,曾是黔中城尉。” 甄云瞪眼道:“黔中是楚国第二大城,大哥官居城尉,职权可不算小,何以沦 落到这般地步?” 王冲道:“我和人刺杀黔公,将他刺成重伤,遭擒之后被贬为兵奴。” 甄云讶异地道:“大哥身为黔中城尉,怎么会行刺自己的主公,想这中间必有 大的曲折?” 王冲紧捏锤柄,手指爆出脆响,恨极地道:“我忠心耿耿为那黔公效力,他原 本待我不薄,我自为他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可恨他不是要我的命,而是害了我的 妻子。那就如拿刀剜去了我的心,叫我日夜不得安宁,我不能不报此仇。” 甄云看着王冲无比痛心的样子,心里思量道:“刺杀之事与大嫂有关,看大哥 的神情,莫不是那黔公做出对不起大哥的淫行?” 王冲擦一擦头上的汗,细说道:“你大嫂瑶女和我是从小定亲。长大结婚后, 我们的恩爱之情非同常人……” 听到这里,甄云面现忧戚,想起远方的妻儿,心道:“不知香儿他们母子俩怎 么样了。我若有生还之日,以此面目怎么去见她们啊?!” 甄云不敢再想下去,静心听王冲道:“那是前年发生的惨事。时逢我二十七岁 生辰,宴请了几位至交好友,中间有我前面讲的那位率领大家越营的好汉。他名叫 元易,武艺高强却因为出生卑微而得不到国家重用。他有个姐姐,聪慧多才,嫁给 了朝中上卿伍原为妻。元易经他姐姐这一层关系才在军中谋到一个兵尉的职务。我 和他结交甚早,情义相投,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那天啊是专程赶来为我祝寿的, 我便叫瑶女出来和我同敬他一杯水酒。不想,这时候黔公突然到访——他是狩猎之 后,回府时途经我家,见前门挂着寿帛,径自闯进来的。黔公好色如命,宣淫无忌。 他见到瑶女的姿容,立生歹意。” 王冲讲到这里歇了一会儿,眼里射出怨毒的目光。他紧抡几下锤,砸得铜钎摇 颤不定,甄云险些掌握不住。 “——唉!都怪我当日未曾提防才酿成大祸。第二天,黔公便使计调我出城, 他趁机来到我家欲图不轨,活活地逼死了瑶女。当我看到瑶女的惨状,我如何不恨。 自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黔公为妻报仇!” 王冲越说越激愤,甄云已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杀气。 “元易等几位兄友得悉噩耗,俱都愤怒不已,齐要助我刺杀黔公。我们便在猎 场埋伏,等到黔公前来狩猎时突袭而出。可恨黔公防备森严,我们只将他刺成重伤。 几位兄友当场战死,我和元易则力竭被俘。事后,我俩被判死刑,亏得元易的姐姐 通过伍原在朝中周旋,救回了我俩一命。谁知竟是发配到此地来做兵奴,还不如死 了干净。”王冲讲了这许多,长吁一口气,似乎把郁积在心中多年的怨气都吐了出 来。 甄云伸手抚了抚额头,想道:“人死了就干净了吗?不!我是齐国人,我还有 妻儿,绝不能死在这里。” 王冲把头往左边微微一点,道:“云弟看见那边崖壁中心的大石头吗?那就是 吊死元易的地方。” 左边山崖的中间部分峭起一块菱形巨石。石面平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淡淡 的白光。 甄云凝望一眼,心想:“我是否也会被吊在那上面慢慢地死去呢?”他感到又 胀又厚的奴衣粘着了后背,热汗流得更多了。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