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性气体中的时间比克 里奥恩短。当保护性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眼睛,打着哈欠, 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 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作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 么盯着他,好象他是一种新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 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亚人,跌入 这个洞穴,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枪“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俱厉地说, “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 越多。他们不是玛亚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 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一九 三七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 怎么说,他到底是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上死亡之前阴暗年代中的历史。希 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这 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的 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 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 无疑问,坚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 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 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 的伙伴,还有这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询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枪。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一条皮带的服装,秃顶高 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章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 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象是凡人中 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眼底。 那么,这就是未来了。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望, 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多德 和伊斯基罗斯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为伍吗? 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看到 他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成一 字形的眉毛,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妈的越来越湖涂了, 简直是作恶梦。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亚人,还有什 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 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亚。就是 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他的三层桨座战舰曾被冲到他们的海岸上——自称为玛亚 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 听出了魁扎尔和玛亚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之为魁扎尔,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 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上。 郝梯普和埃及奴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度年 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来未来,希望那时 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交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里使我很 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奴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枪装回了枪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可 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文 明。现在这具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说着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能 的事情。山姆在学院里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长 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澄清混乱的头脑。一万年过去了!那对他来说就意味着 八千年。我的上帝!难道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吗?这两个人就是遥远未来的代表吗? 他开口说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隐约记得的希腊语。 但汤姆森认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他已经听懂了这个穿粗纤维服装人的语 言,但听不懂这个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一位。 “够了。”他决然打断,“这些事儿要加诺——奥尔加克的首脑来解决,你们 跟我来吧。” 山姆渐渐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对他敞开了大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冒 险,他的脉搏甚至都急跳了起来。“OK”,他说,“带我们去见这个加诺吧。” 但克里奥恩纹丝不动。他听不懂山姆森的话,但手势是明晰无误的。可是他绝 不听从一个奴隶的命令。 山姆猜出了他的念头,咧嘴一笑。“不要紧,我的朋友克里奥恩,别名魁扎尔,”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腊文,“这些人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未来的人。他们不是我的 奴隶。我本人来自另一个时代,大约在你之后两千年。我的名字叫山姆·沃德,我 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在你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我跌进了你的金字塔,并和你一道睡 着了。我想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 克里奥恩又惊又喜,他的脸开朗起来。“你会说希腊文,山姆·沃德。但你说 的跟野蛮人一样,口音不对,音量也错了。”听到这个,山姆狡黠地作了个鬼脸。 他学院中的教授曾极其细心地推敲这些口音和音量,他们断言说,这代表了真正雅 典希腊文的所有纯洁性。 “至于怕伤害,”克里奥恩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故意比划了一下他的剑和投枪, “我的这些精良武器足够抵挡这些孱弱的家伙,这些所谓未来的人。” 山姆更懂事一些。他预感到即使他自己的六个弹仓左轮,能够快速地喷射致死 的子弹,可能也无法抵挡公元一万年时代拥有的无法想象的武器。膂力,冷钢,在 这种情况下不值一提。但克里奥恩除了刀、枪、弓外,对其它的武器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他们跟随着这两个人。山姆森和哈利虽然其貌不扬,但显示出某种 力量,使人感到——不抵抗乃是明智的。他们来到巨大的传送管道。山姆望上去, 看到它那盘旋的出口,伸展到几乎五千英尺的高度。他纳闷了,难道让他们顺着这 光滑,冰冷发亮的井壁攀上去吗? 汤姆森从备用箱中拽出两个电阻器来,绑在两个陌生人的身上。“照着我做,” 他说,“别害怕。” 山姆顺从地把拉杆推了过去,克里奥恩明白了,也照着做。山姆·沃德禁不住 发出了惊骇的一叫,克里奥恩呼唤着荷米斯迅速之神。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腾升而上。 山姆在平衡上升的时候瞥了几眼伟大的文明:通向挤满了熙熙攘攘人群的层区 的平台,那些燃烧,呼啸,转动,盘旋的巨大机器,一望无尽的住宅,几英里长灿 烂夺目的奇异景色,实验室,充满了鼎沸般喧嚣的巨大区域,一层又一层,直到他 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新的层区——一个奇异的世界。底下充满了生命,到处是机器和技术, 广阔无垠,四通八达。而这里,柔软翠绿的小块土地在晶莹似露的人工照明下熠熠 泛光,到处是奇花异香。一个微波荡漾的内湖,碧蓝如镜,湖水温暖异常,香气袭 人。五光十色的建筑,布局宽敞,轮廓曲折柔和,优美雅致。高贵的人形,用漫不 经心的目光透过透明的住宅注视着飞速腾升的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嬉戏悠闲之中去 了。 突然,巨大的管道到头了。汤姆森作了手势,并把拉杆扳到空档。山姆和克里 奥恩也照样做了。哈利已经在低级技师的层区和他们分手了。只有总技师可以与奥 尔加克们交谈。 他们下滑,停住了。忽悠落到着陆台上。有那么难受的一忽儿,山姆以为他在 滑下去,会笔直地掉下他刚刚飞上来的五千英尺的高度。当他脚踏地时,他的肌肉 感到了一阵轻松。 汤姆森招呼他们往前走。墙上的一扇暗门开启了,他们走了进去。 古希腊人和中时期的美国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山姆目夹着眼睛。起初 他们好像是来到一个光线柔和的天空之下,头上的穹顶就像苍穹一样:群星闪烁, 银盘高悬,沿着轨道缓缓地从这边向那么移动着。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一 种秘不可见的机器投射到穹形的圆顶上,再现出一个精巧绝伦,宏伟壮丽的古代天 空,简直就像二十世纪的天文馆一样。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或说城市,或者世界, 不管它是什么,浑然一体,与地球的其它部分隔绝——一个宇宙间自给自足的整体。 山姆不及遐想,汤姆森招呼他们走进一个泪状的白色金属运输器。他们坐了进 去。一按机关,他们腾空而起,在低空中飞驰着。山姆估计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 度在层区空一掠而过。这玩艺儿既无引擎,也无传动装置,连螺旋桨都没有。他们 甚至都感觉不到迎面拂来的风。山姆只能推测大概这个神奇的机器带着一层静止的 空气一起飞行。 克里奥恩向他紧贴过来,凶狠地攥紧手中的剑。这是他一无所知的魔法。山姆 向他鼓励地一笑。“我的时代也象这样的东西,”他对他说,“这比马和战车要强。” 他们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某种了解。他们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比代表未来的汤姆 森更有相似之处。而且山姆能说希腊文,尽管说得很蹩脚。 山姆屏息静气斜倚在一边。他们在掠过一座天堂!直到拱形地平线朦胧的斜线, 到处都是白光闪烁的住宅,高雅的花园,清澈透明,一望到底的人工湖。威风凛凛 的人物乘坐着和他们的一样的飞行器疾惊而过。这些人像他们一样高大,体形优雅 匀称,与引导着他们的技术师迥然不同。在这里丝毫不见机器、动力和下层熙熙攘 攘的人群。 “不知怎么,我感到,”山姆咬着牙说,“我不会喜欢这些的。” 但他们来不及多看了。飞行车下降,滑翔着降落到一座金色和蓝色交相辉映的 建筑物前。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花园之中。喷泉飞溅,乐曲柔和,满枝桔花艳丽的 大树在看不到的微风中摇曳。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汤姆森踏上了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金属,卑躬屈膝地冲着空 墙鞠了一大躬。山姆眯起眼睛瞅着他。 克里奥恩得意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对与他一 起被投入到这个未来中的陌生侣伴说,“只有奴隶才这么卑躬屈膝。我们马上就要 见他的主人了。我,一个自由的希腊人,和任何人都是平等。” 建筑物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汤姆森,你做得好。”墙壁好像是自动 地滚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墙壁又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汤姆森促促不安地说:“请原谅这非同寻常的打扰,奥尔加克的首领。但只有 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姆和克里奥恩略略站开。两个人都站得笔直,骄傲地昂首挺胸。两个人一般 身高,希腊人碧眼金发,面部线条分明;美国人肤色略黑,饱经风霜,目光敏锐, 下巴有力。两千年的文明将他们分隔开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人。在此种意义上, 汤姆森却不是,尽管有他全部的学识和智慧也罢。 蓝色和灰色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加诺——希斯潘城的最高领袖。加诺并不 像大部分他们飞速掠过一眼的那些奥尔加克们。他最为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四肢 健壮,头颅庞大,面色清癯。他的头发象深夜般的乌黑,鼻梁高耸,但他的眼睛果 断坚决,洞悉一切,而又令人不可捉摸。他坐在一张无背长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悠 闲地摆弄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的镶板。那上面,五颜六色的方块毫无规则地明灭闪烁。 信号板,山姆正确地判断道。 加诺点了点头。“我知道,汤姆森。”他粗暴地说,就像一个过于忙碌,不愿 浪费宝贵的一分一秒的人一样。“我已经收了你的发现和到来的视听信号。”他转 过身来,从浓粗的眉毛之下敏锐的打量着两个古代人,说:“一个说不地道的希斯 潘语,另一个却不会,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贝尔顿, 把这两个从我们城市的地基中生出来人带去,教给他们正确的语言。这样我们可以 随便地谈一谈。” 从长长的,陈设简洁的房间一角冒出一个人来。山姆先前并没注意到他。他举 止随便地走了过来,笑着,整个脸都笑逐颜开。山姆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 “这个家伙还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顿是一个奥尔加克,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但看来他对自己的地位却不甚介 意。他甚至冲汤姆森咧嘴一笑,这使得总技师不安起来,这不合尊卑之分。他知道 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且贝尔顿也应该知道。但克里奥恩松开了宝剑,他也在这未来 的奥尔加克身上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奇怪,”山姆注视着这一对,心里想着,“他们何其相似呀!高傲地昂着头, 光亮栗色的头发,线条明晰,古典式的面容,那种从不知高贵者为何物的傲慢神情。 他们会和睦相处的——尽管他们相隔一万年。至于我,”他耸了耸肩膀,“这个贝 尔顿看来不错,但加诺,其他人,整个这一套,恐怕就……” 贝尔顿带着某种揶揄的意味说:“跟我来,你们这二位遥远古代的幸存者,让 我来教给你们我们高尚语言微妙的复杂性。然后你们可以判断离开你们自己的时代, 来到这高贵的等级制度——即希斯潘中是否明智。” “有时候,”加诺严厉地插嘴说,“你的胡说八道使我厌烦,贝尔顿。” 年轻的奥尔加克鞠了一躬,眼睛狡黠的一闪:“尊贵的加诺,有时候我也觉得 厌烦,这就是对生为奥尔加克的一种惩罚。” 加诺皱紧了眉头,猛地转向技师:“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汤姆森。” 总技师嘟囔出几个表示顺从的词来,便逃之夭夭了,脸上带着一种受了惊吓的 表情。山姆咧嘴乐了。他觉得汤姆森的性格倒颇有点像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小市 民。 克里奥恩对边上的美国人嗫嚅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山姆告诉他,“要教给咱们他们语言。我已经颇晓一些了,但对 于你可能要困难一些。” 贝尔顿把他们带出会议室,引进了一间侧室。侧室四壁装饰着冲压成形,金色 的抽象图案。 山姆问道:“你们想怎样使我的新朋友克里奥恩大有进展呢?他是我的时代以 前的希腊人,对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贝尔顿扬起眉毛重复道,“噢,你说是希斯潘语。他会和你这个略 有所知的人学得一样快,也许你不大熟悉感应教授器。”他冲着悬挂在一个长长的 透明管道上的金属盔摆了摆手。那管道的另一头伸进了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山姆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他坦白道,“在我的时代,我们用半辈子来 学习事物,后半辈子来忘掉它们。” 贝尔顿笑了。“我们奥尔加克绝不在获得知识上浪费时间。我们的知识都是现 成来的。技师们含辛茹苦地劳作,我们收集果实。这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奥尔加克 一出生,或就此事来说吧,你把你的脑袋放进接收室里,高速震荡和短波自动与你 本人的脑电波波长调准,用脉冲输入这个管道,后者通向总技师们的住室。一见信 号,有关的技师就调整好他自己的发射机。他全神贯注于所需要知道的那个课题, 他的思想转换成电流,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去,在你有神经网络上留下必要的印象。 注意,这样你就已经学到了,既好又不费吹灰之力。” 山姆颇有所感,说:“那么总技师们也是这样学习吗?” 贝尔顿好象很吃惊。“当然不是,只是奥尔加克如此而已。但是,还是请你进 去吧,山姆·沃德。” 山姆踌躇了一睛,咧嘴一笑,然后大胆地把他的脑袋放进头盔。贝尔顿做了必 要的调整,然后按了按仪器盘上的按键。 起初山姆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震颤,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盖骨。随后词汇开始流入 他的知觉,还有他从未想过的思想。他的头脑再也不是自己的了。陌生的语句源源 而入——和他所习惯的一样的词汇,但奇怪地变了形,缩减了,失掉了不必要的音 节。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语言是正确的,正统的。而旧言则已过时了, 不合时宜了。 当贝尔顿作了个手势,卸掉头盔时,山姆已经在说希斯潘语——九十八世纪的 英语了。“哎,你看,”这个奥尔加克赞许地说,“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你这位被 称之为希腊人的克里奥恩,也照此办理吧。” 克里奥恩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脑袋伸进头盔中去。 他确信不疑,这是一种有力的魔法,甚至比大智者的魔术还有效。亚里士多和季诺 是绝不会赞同这种野蛮的做法的。但他走过去…… 回到会议室,四个人又归了座——加诺、贝尔顿、山姆?沃德和克里奥恩。他 们现在操着同样的语言,可以互相理解了,但他们的思维程序却大相径庭。而这也 是无可奈何之事,遗传,环境,习俗,一生所受的教育,缓慢进化的影响是无法在 瞬间改变的,即便是希斯潘神奇的科学也罢。 加诺彬彬有礼,若非有些屈尊俯就之意。他先是耐心地听了希腊人的叙述,然 后又听了美国人的补充。对于他来说,他们是古老时代原始的野蛮人,因此有趣。 但是比起奥尔加克和技师们来却完全是卑贱的。但贝尔顿默默无声,如饥似渴地倾 听着他们各自描述早期文明的情景:全盛时期的希腊,亚历山大进军亚细亚,以及 那个古代城邦国家的文学和戏剧。克里奥恩所表示出来的幼稚的科学概念确实使他 也哑然失笑,但是希腊哲学家们的思想使他不胜惊叹。 对于山姆关于二十世纪世界的描述,他更为怀疑地倾听着,并带着某种挑剔的 厌恶。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荣耀——科学的进步,可他不屑地嗤之为仅仅是朝向未 来的蹒跚的迈步而已。但是关于战争,贪婪和人类的争端,关于挥霍和难以置信的 徒劳无功,伐尽的森林和枯竭了矿产资源;关于世界大战和国际联盟;关于集中营 和西班牙人的疯狂,所有这些故事,使得他不以为然地连连撇嘴。 “怪不得,”他缓缓地说,“整个世界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便灭亡了。你的二 十世纪代表了一种倒退,乃是从克里奥恩的比较高贵时代的倒退,乃是无用的野蛮 状态的复萌。” 听到这些,山姆不由地怒发倒立。谁也不乐意听人非难自己的世界,同时却赞 颂另一个世纪,尤其当这话出自第三时代的一个成员口中。“也许,”他怒气冲冲 地说,“我的叙述比克里奥恩稍许诚实一些。比如,他缄口不谈他的时代存在的奴 隶制度,而他的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不对之处。”克里奥思庄重地宣称道:“让那些头脑迟 钝,腰背强健的人来提供给那些能产生伟大思想和智慧的人以悠闲和安逸,这是完 全正确的。难道这个希斯潘没有类似的奴隶——技师们和工人们——来创造出像加 诺和贝尔顿这样奥尔加克的花朵吗?” 加诺丝毫没有松弛一下面部的肌肉。但贝尔顿扬头大笑道:“希斯潘的上百个 层区啊!甚至在那么早时代的希腊人已经学会了献媚之术了。你并不大对,朋友克 里奥恩,这些不是奴隶,这只是些固定的社会阶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牢固有序的 职责。没有这样严格有效的划分,希斯潘就不能长期存在下去。工人们和技师们都 是知足安命,”他苦笑着,“那剩下的就仅仅是奥尔加克的最后特权了。” “不如说,”加诺镇静地插言道,“那是你独有的特权。我们阶层再没有其他 人感到有必要的这种原始的情绪。有时我想你是个变态,一个变种,而不是一个真 正的奥尔加克。” 山姆转向奥尔加克的首脑,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问道:“在这个希斯潘的社会 中,奥尔加克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呢?我知道,技师们管理并创造城市赖以生存的机 器,工人们出力卖劲来使它们转动,但奥尔加克们呢?” 加诺眉头一皱。“我们生活,”他严厉地答道,“我们才是技师们创造和工人 们劳动的原因;我们是花朵,而他们是根、茎和叶子。他们工作,所以我们才能享 受。” 克里奥思赞许地点点头。“希斯潘和雅典相差不多。”他说,“你们的制度中 有不少优点。” 山姆咬紧牙关。他说:“那从来就是替奴隶制文过饰非的辩护,甚至在这个未 来的时代都是如此。你们想过没有,那些奴隶们——把他们称之为技师,工人,希 罗特,或不论你叫什么——也愿意生活?” “他们知足,幸福。”加诺温和地说,“假如你愿意,可以去问汤姆森,这个 世界是否好得不能再好了。” 贝尔顿前倾着身子,“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山姆·沃德,你告诉我们的你自己 那个世界的状况?那些工人们如果不是奴隶又是些什么呢?他们是听人驱使的奴隶, 比希斯潘的工人劳累的时间长得多。在萧条时期,他们忍饥挨饿,而受雇的时候又 只不过是比较慢性地挨饿而已。他们为他人的利益去作战,去杀人。你们不也有在 实验室中辛苦劳作的技师阶层吗?他们不是也为你们的富人、你们的奥尔加克的利 益而从事新的发明创造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山姆不情愿地承认道,“但至少他们可以自由选择 工作或是不工作。” “你的意思是说选择挨饿。”突然间,贝尔顿的声调中没有了嘲讽,而代之以 某种强烈的诚挚,“工人和技师们的境况倒不要紧,他们在希斯潘受到很好的照顾。 他们做工,心满意足,愉快幸福。不,是奥尔加克,希斯潘主人的境况极为要紧呢。 “这里,加诺至少有这种幻觉,即他在履行一种必要的职能。总技师们毕恭毕 敬地听从他的命令。但是即使加诺从不下命令,这个城市也同样会繁荣。至于我们 其他人,我们连这点儿可怜的幻觉都没有。我们闲坐无聊,虚掷光阴,着华衣丽服, 听妙曲佳音,食美馔珍肴,高视阔步,东游西逛,议论貌似高雅、空洞无物的词句。 我们是寄生虫,生无志向,毫无用处。我们是国家身上的赘疣。即便我们消失了, 这个城市还会一如既往,毫不受扰地发展下去。” 加诺立了起来,黑色的眉头上阴霾密布。“贝尔顿,”他声色俱厉地说,“就 是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贝尔顿的鼻孔颤抖着,目光中带着挑战。然后他挖苦地一笑,又平心静气了。 “你说得对,加诺,”他嗫嚅道,“甚至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奥尔加克困惑了。他很喜欢贝尔顿,但他不能理解他的不满。“假如用哲人大 度的方法来对付野蛮人,陌生人不灵,”他插言道,“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总可 以诉诸令人兴奋的战争吧。” 年轻的奥尔加克凄楚地说:“除非是你们二位,再没有野蛮人或陌生人了,希 斯潘是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一切。” 山姆惊呆了。“你是说纽约、伦敦、巴黎,还有那些伟大的国家都已经被消灭 掉了吗?怎么被消灭掉的?为什么?” 贝尔顿好象没看到加诺紧锁的眉头,或者是看到了,但毫不在意。 他回答说:“这个故事不常说起,而且只讲给奥尔加克们听。但既然你们已经 知道曾一度存在的外部世界,就是告诉你们也无妨。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山姆· 沃德,在大约二十七世纪,那时存在的国家一步步地退回到自己的疆界中去。这是 你自己的时代逻辑的——即便是疯狂的也罢——发展趋势。民族主义,自给自足, 我相信,是那个时代的口号。” “进程加速了,我们的记载这样说,”贝尔顿接着说,“不久,甚至国度的疆 界都变得太宽广了。民族主义趋势,爱国主义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具有地方色 彩。每一个国家,都与其它的国家断绝了交往,疆界上筑起了攻不克的城墙堡垒, 经济上独立自主。而在他们的疆域内发生了争端。地方主义的火焰,对外人的仇恨, 爱国的狂热在外界找不到可供发泄的对象。便在自身的要害上啃啮起来。一个集团 的人——一个区域,一个州或一个城市——极力贬低其他集团的人,而自诩尊贵。 于是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新的民族主义崛起了——这是建立在更小单位上的民族主义和仇恨。当不设 防的农场和乡村被对立城市的军队摧毁了的时候,农村变成了荒漠。人民聚集在有 方法保护的城镇之中。不久又能听到这样的呼声:纽约是纽约人的纽约,伦敦为伦 敦人所有,巴黎属于巴黎人。” 现在轮到克里奥恩来点头了。进化,他想不过是一种永恒的周而复始。这位未 来的奥尔加克所描述的不正是伯里克利时代和希腊和伯罗奔尼斯战争吗? “不久,”贝尔顿接着说,“地球分裂成一大群自给自足,森严壁垒的城市。 旧的国度疆界消失了,更新更小的国度疆界取而代之。科学发展了,食物可以用无 机元素合成了。原子力的秘密发现了。各个单位日益缩小,相互分离。他们打仗, 但防御是坚不可破的。没有壁垒的乡村完全变成了荒漠,毫无必要了,在漫长的年 月中它们变成了一片片的野生森林和伸延的沙漠。一切交往停止了。城市沿着地球 表面垂直地,而不是水平地发展起来,把它们自己封闭在无法穿透的屏障之中。” 一代又一代的人添加着这些屏障,用科学的新方法来改善它们。这是一个屏障 封闭了希斯潘,它曾是你们美国的一个殖民地。在一度人口密布地球的所有熙熙攘 攘的城市中,希斯潘是唯一的幸运者了。用任何方法,甚至连我们的科学都不知如 何穿透的一层中子金属屏障建立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环绕着我们的城市,没有人 知道它那不可想像的厚度,也从来没有人试图穿透它的厚度。 山姆震惊了。他试图掌握全部的真相。他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合乎逻辑 的。有关的力量在他自己的时代就已开始发生作用了。但去想象整个世界都灭亡了, 只剩下这个封闭了的城市希斯潘!“其它的城市怎样了呢?”他执意问道。 他看到加诺的眼睛里疾速地闪出警告的一瞥,并注意到贝尔顿犹豫的神情。 “关于这个,”后者勉强地承认说,“记载有些含混不清。好象在大约十一世纪发 生了一场大灾变。一个高速飞行,来自外部空间的宇宙体撞上了地球,毁灭了它的 很大一部分,使希斯潘以外的所有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为什么只有希斯潘幸免于难呢?” “因为只有我们的城市是封闭在中子墙之内,甚至千百万吨的撞击力也无法穿 透它的实体。” “那么从来也没有设法去探查一下外界,调查情况么?” 加诺突然立了起来。“没有出路,”他平和地说,“问题问够了,我们对你颇 为原始的无知已经够耐心了,现在该打住了。而且记住,”他意味深长地结束道, “贝尔顿——他应该更晓事些——告诉你们的这些故事绝不许传播出去,只有奥尔 加克们知道这些。汤姆森,总技师,工人们其他的技师们甚至对这个希斯潘城市之 外还有世界、宇宙一无所知。对于他们,从来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地球,或其它 的城市和人民。这是一个圆形的整体,他们命运的界限,留神不要让他们听到别的 什么。” “我知道了。”山姆冷漠地应道。他开始明白了。他用了巨大的努力遏制住内 心激起的愤慨。但是克里奥恩——更早期更坦率的时代的产儿——不知隐讳。“我 是一个希腊人,”他骄傲地宣称,“不向任何人低头,我的话属于我自己,不受任 何约束。” 山姆狠狠地捣了他一肘。这个勇敢的傻瓜在给他们两人找麻烦。 加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好象没听见似的冲贝尔顿点了点头,心平气 和地说:“我们要在以后开会的时候决定我们的方针,这期间,让这二位待在你的 住宅里,你要照顾他们。” 克里奥恩的手伸向他的宝剑。山姆的嘴巴成一字形紧闭着,他的手指非常随便 地触到了左轮的枪柄。他明白加诺的意思,他们是俘虏了,这是希腊人用他的挑战 带来的结果。但山姆反而因为这个刚愎自用的勇士的愚蠢而更加喜欢他了。他是一 条男子汉! 贝尔顿用奇特的语调说:“请不要耽搁,来吧!” 山姆松弛下来。他在这个奥尔加克的声音中体会到不要抵抗的警告。加诺布满 血管的细长手指放在信号板上的一个绿色方块上,山姆直觉地意识到,只要他轻轻 一按,他们就会粉身碎骨了。 “OK,”他用古老的语言简洁地说,“我们走吧,克里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