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瀛台寒回刚跳起身来,却见四面钉死的窗棂外漏进的光突然都被一条条的人 影挡住了,接着卜卜声响,木板条被人撞开大口子,一支支锋利的箭蔟穿过口子 直指室内,密密麻麻的,足有十七八支。 竟然有这么多奸细混入关中,瀛台寒回又惊又怒,转念一想,嘿然道:“原 来七曲、陌羊已经反了。”他咳嗽了一声,死死地盯住步无咎:“你不是说客, 是刺客。” “不错。”步无咎点头承认,他脸上依旧笑咪咪的,左手扯开长衫,露出腰 带上一支短刀柄来。他说:“我本来不必留你,但青阳王求贤若渴,只要将军降 了,也是好大一个富贵。”步无咎直视着瀛台寒回的眼睛,他已从昆天王的目光 里看出了惊怒和恐惧之色,但却还有一丝光亮不是他能读懂的。他悄声地叹了口 气,果然瀛台寒回便咬着牙说:“我虽然贪生,但从来不知道如何在威吓下与人 谈判。” 步无咎冷笑一声:“那就休怪我步无咎不客气了。”他左手一撑地面,就要 跳起。 瀛台寒回原本不知道步无咎是刺客,步无咎却知道要怎么杀眼前这人。从走 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准备这一刻的一动。他坐下去的姿势,盘腿的姿 势,手放的位置,都是为了方便跳起来去抽腰上的刀。他习惯在杀人的一刻才抽 刀。借助抽刀的力量,全身的肌肉都会像压紧的弓脊一样突然弹开,自踵而腿, 自腿而腰,自腰而肩,有序而飞快地弹起,所有的力道都会灌输到他腰间那柄又 细又尖,蛇牙一样锋利的短刀上,那一刀突刺,他能劈下飞蝇的翅膀。 就在步无咎一足半跪,全身弹起来的瞬间,猛地里突然金光闪烁,风声劲急, 如一件有形的实体兜头而下,将他罩在其中,他那蓄势已久的一刀,竟然刺不出 去。 步无咎向后急缩,只觉得劲风催过鼻端,原来一只链子锤自梁上流星一样疾 落而下,木地板纷飞中,链头上那枚大锤发出轰隆巨响,正砸在他蓄力而起的脚 尖上,锤上的钉头将他整只脚死死嵌在地上,步无咎竟没跳起来。他惨号一声, 右手已经抓住刀向前疾劈,却觉得肩膀一痛,拿刀的手竟然掉到了地上。 疼痛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白雾,看出去迷迷糊糊的。他看见那位奉茶的盲女, 手中仿佛挥出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从他脸旁掠过,他的左手也悄无声息地掉了下 去。他想,四面的弓弩手怎么还不放箭,就听到梁上传来裂帛一样的声音,一道 道白芒自顶而降,他在四面设下的弩手纷纷向外倒下,每个人的胸口上都插着一 支白尾羽的长箭。 步无咎也是行家,知道屋顶上放箭的人只有一名,只是箭如连珠,例不虚发, 才能在一瞬间解决掉所有的弩手,只怕连寻常鹤雪那样的连射快手,也未必能达 到这样的水准。步无咎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他转念一想,突然又笑出声来。 “我失败,是因为没想到将军身边还养着这样的死士,”他哈哈大笑,“这 可真是古怪古怪。” 我叔父瀛台寒回原本端坐在几后不动,步无咎这话却让他大为惊慌,复又大 恼,他怒喝道:“呸,你说什么?什么古怪?” 步无咎虽然受了重创,躺在地上血如喷涌,嘴角边却又浮出一抹笑来:“反 正都已迟了。将军,你的计较没有用了。”瀛台寒回嘿了一声,站起身来,拔出 长刀,一刀刺入步无咎的胸口。 屋顶梁上跳下两个人,如影子般落到他身旁,连同那位盲女,这三名深藏不 露的死士护送着我叔父冲出门去。只见关内浓烟火光四起,人马尸首相枕籍,大 门已然洞开,而关外漫山遍野看去,都是青阳的兵丁,他们那黑色的盔甲在阳光 下闪着光,在青阳人的白色旗帜引领下,如山崩一样呼啸而来。刑雄、羊敛混乱 中杀下关去了,带着十数骑朝青阳旗号奔去。 屋顶上跳下的箭手是一名面如白玉的年轻人,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只听得 弓弦如霹雳般振动,跑在远处被一群亲兵簇拥着的羊敛就倒贯下马,从背后到胸 前贯穿一个血洞。他还要再射刑雄,瀛台寒回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他肩 膀上。“果然迟了,杀他又有何用呢。” 那时候关中尚有勇悍著称的武威、玉铃两卫,只是内变突起,仓促应战,已 失了先机,青阳的虎狼就如潮水一样涌入关门。马厩和箭仓、营房都被内奸放了 火,战马惊了棚,瀛棘军只能与蜂拥上来的青阳精兵步战。 武威卫统领贺拔当带着数百名亲卫,在这席卷而来的黑甲怒潮中,如同一股 激越的逆流,不退反进,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入到关口,还想要将关门合上,却 见关门洞内尸体狼籍,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山,钉着铁叶子的大门正在熊熊燃烧, 门是再也合不上了。他长叹一声,望见关内外尽是黑甲白旗的青阳人,箭矢如雨 而下。 他的亲随喊道:“大人,怎么办?” 贺拔当说:“我们武威卫能死,但不能败。”言罢举剑自刎。他身边的三百 武威卫全都自尽而死。西凉关竟然比岸门丢得还早。 那一日夜里,青阳大军用长杆挑着武威卫、玉铃卫统领的头,四面进击岸门, 四万瀛棘大军土崩瓦解,一万多人丢了性命,更多的人当了俘虏。 瀛棘大将军昆天王瀛台寒回只带着十几骑,逃回了白梨城。 不三日前方快报传来:三万瀛棘青壮均在岸门山被青阳王吕易悭下令坑杀。 算下来瀛棘部户户俱有亡人,白梨城内登时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瀛棘王我大伯瀛台又惊又哀,当天夜里驾崩了。他没有子嗣,我父亲前山王 瀛台檀灭,夜里被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匆匆招入王宫,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披上了黑 底白边的王袍,成了这个将要灭亡的国度的帝王。 瀛台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堪离宫里溜他的黑马。他狠狠地抽了座下的 烈马一鞭子,把冷笑抛在了一溜尘埃里:“这时候把我们家扶上昭德殿,做这败 国之君,那是要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啊。” 愤虢侯兼殿中羽林将军瀛台白那一年才十八岁。我出生的那天夜里,他拉开 偏殿的木板滑门,在冰冷的空气里俯下身来看我。铁甲上的寒气扎伤了我的眼睛。 他从我乳母的手中接过了我,楚叶不敢拦他。我扑腾着挣扎,感觉到了他的 敌意和仇恨。 “这是个灾星。”他咬着牙说,“他来干什么,还是死了干净。” 我感觉到腋下的手指如铁圈般越箍越紧,压榨得我喘不过气,发不出声来。 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另一只眼睛的位置上则是一道张扬 狰狞的刀痕。 愤虢侯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他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到瀛海之畔游 猎,愤虢侯虽然年幼,目睹草舞万里,兽走鹰飞,不禁心有所感。 父亲手下一名东陆来的清客诌了口诗取笑他说: 瀛海入云去, 两岸夹苍茫。 乌角无咽声, 铁甲有萧寒。 狂草悲万里, 王侯心下伤。 二子目流泪, 一行。 前山王瀛台檀灭身边围着的众人哈哈大笑,愤虢侯却勃然大怒。他拔出腰带 上的匕首,一刀扎在自己盲了的左眼上,鲜血泉涌而出。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名 清客道:“这一行,算眼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