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为人更是严谨小心,我二哥这刚猛暴烈的性情便不为 人所喜,加上他的身世蹊跷,父亲从此待他更薄,但愤虢侯我行我素,整日里与 一群大小相当的小厮伴当舞枪弄棍,在白梨城中横冲直撞,素来无人敢挫他颜色。 此时楚叶张惶无措,她既不敢拦阻性如烈火的二公子,又不能眼看着我死于 此刻,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咚咚有声。 愤虢侯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乳娘,又看了看我,手上一松,笑道:“你磕 头干什么——哈哈,我瀛台白还真能杀死一个连牙齿都没长出来的乳儿不成。” 他仰天长笑,那笑声苍凉悲戚,如同百里之外对月长啸的狼声,这一生都镌 刻在我的脑海中。瀛台白的身世始终都是一个谜。他们说他是铁狼王的儿子,而 不是前山王的亲生儿子。 那个夜晚,他低头俯在我的耳边,用火热的充满威胁的口吻说道:“也许等 你再长大一点点,我们再来算这一笔帐,没有人会知道……” 我这一生头一次放声哭嚎,我的哭声如同肆无忌惮的山洪一样汹涌澎湃。窗 外有无数的鸟扑啦啦地拍翅飞去。 “好。”瀛台白赞许地夸了一声,“有我们瀛台儿郎的模样。” 他把我抛还给乳娘,推门而出。我看见他跨上一匹黑马,穿过漫天而落的花 瓣,渐渐远去。虽然是在园里,那马儿跳腾决荡,便如飞驰在战场上一般,在花 雨的尽头,他拔刀挥舞,然后哐啷一声纳刀入了鞘。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后,我踏入东陆的万年帝都天启城的时候,才明白白梨城 的堪离宫石殿是多么的简陋,草原人再怎么用心地去摹仿和营造,都无法与东陆 根深蒂固金碧辉煌的三千年风骚相比拟。然而堪离宫已经成了瀚州的传说,它那 高翘的檐角,勾回的斗拱,严正的云玉台阶,已经隐隐有了东陆天启城宫殿的大 模样;还有它的园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临水亲山的亭台阁榭,山石林泉, 香草花树,无不体现着堪离宫想要慢慢变得七窍玲珑的决心,假以时日,它们会 成长熟巧的。不过它们已经没有时间啦。 白梨城的城墙是用一尺长半尺宽五寸厚的大墁砖垒砌而成的。大墁砖用紫泥 调砂烧制而成,砂粒隐现,练朴大度,寓刚挺于巧丽之中。用这样的砖砌起来的 墙清丽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适合用来承受兵火,它只适合用来承接月光的 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们的逊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时间修建了北都城, 北都城址呈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它巍巍耸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 己的八门去连接八方的道路。七个大部落,青阳、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 煵、真颜,无论谁占有了这座城市,就把四处征掠来的顽民迁到这里,又驻扎了 八师的军队防守,每师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称北都是“中天下”,说它位居 天下的中央,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几百个小部落却无法对 这高墙深垒的后方形成威胁。 不加雕琢的城墙陡峻如刀,堆堞层摞,高耸的羊马墙,藏匿各处的屯兵洞, 深高的护城壕沟,让北都展现出野兽般的峥嵘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战的要塞, 屯兵的堡垒。他们不喜欢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这也许就是青阳引兵东侵 的理由。白梨败给北都,其实是精巧古雅败给雄浑高峻,细腻温婉败给腾挪杀气, 大海败给草原,明月败给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图以文化之道治统瀚州的梦想就在 这一战中败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经派出,在通往西凉关青阳大营的路上飞奔。 那一天早上,他们让楚叶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长都已经站在了那 儿。 前山王——现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宝座上。他问面前的六个 儿子说:“你们谁愿意到青阳去做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