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极其精细光华,攀附满盘绕的龙云纹,那楠木是黑色的, 比铁还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据说这把椅子是当年最伟大的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到东陆时,从天启城搬回来 的座椅,自白梨城树起来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宫里了,它是瀛棘王权威的 象征。 此刻瀛棘王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容却憔悴得吓人,再没有了百万军中挥戈立 马的气概。他那滚烫的目光扫过谁的脸,谁就低下了头。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将脸 埋藏到阴影里。 瀛棘王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看着瀛台白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浑六勒, 你说。” 瀛台白头也不抬:“宁死不从。”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与我父王这么说话了。瀛棘王也不着恼,他搓着手 中一根虎蛟皮拧成的马鞭,看着窗外纷纷扬扬映照着西山的夏雪,沉思着说: “如果天气晴了,现在该是瀛海放马的大好时候呢。” 太平侯瀛台询就站了出来,他是瀛棘王的长子,长得神清目秀,风姿端雅, 在瀛棘王诸子中最是坚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围沉默的弟弟们,就道:“那就我去 吧。” 瀛棘王摸着马鞭,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是别人去,我不放心 ;如果是浑六勒去,那就会杀了人再逃回来。” 太平侯也没再说什么。他跪了下来,朝殿堂上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就要 走出去。 我父亲叫道:“太平。”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说道:“早晚会有一战。若得着机会,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说。 “是个屁,”瀛台白的怒气突然像旋风一样盛满了整个殿堂,“这样的屁话 你也说是吗?青阳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当质子,又开了战,怎么还跑得回来— —父亲,白梨城还能募到三万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浑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声,杀气如同山岳一样压了下来。就连愤虢侯 瀛台白这会儿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严相抗衡。 瀛棘王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望着瀛台询的背影离 开,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围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其他各子都还年幼,只有这个儿子随着 前山王东征西讨,辅佐军政,立下了许多功劳。瀛棘历来学东陆规矩,将世子位 传给长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没有变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时瀛 台檀灭变成了瀛棘王,手中握着白梨城所有的权力,我不能说,那不是他梦寐以 求的东西,我也不能说,在他带领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战,打下大半江山的时候, 在他手刃二兄,力护大哥登上宝座的时候,他会什么都没想过。 瀛台檀灭终于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平侯也同时踏上 了一条死亡之路,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转过头了看到了楚叶,看到了她怀里睡眼朦胧的我。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 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胁之时,我以哭声为武器击败了那只愤怒的狮子。除此 之外,我始终都不哭。楚叶把乳头塞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大口吞咽白 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头拿开时,我就缩在白狐狸的毛皮里鼾然而睡。没有什么 东西,不论是那些愁云惨淡的脸,还是震动房宇的哭声,可以打乱我的起居行止。 那天楚叶抱我在殿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黑亮的画眉鸟,它歇在殿外的秃山石 上,唱了个没完没了。我笑靥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没心没肺的微笑。 “你,就叫长乐吧。” “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 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 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 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 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 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 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 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 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 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 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 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 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 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 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 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 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 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 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 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 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 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将军吕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汉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刀 疤横过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长刀,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 己的模样,却怀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瀛棘王不答吕光。 他的大臣和贵族们跪在阶下磕头如捣蒜,他也不答他们。 宫墙外的大片哭声被风卷入了进来,充盈在宫室殿堂间。 “谁在外面哭?”我父亲问。没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缓缓起身,大步踏上宫墙上的城楼,夕阳斜射在他那光洁的盔甲上。吕 光抬了抬被汗浸湿的下巴,大风营的甲士突然分几路涌上了宫墙,抽弓搭箭,一 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门上的起凤阁,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军将军,也 不去看排布在宫墙上的青阳甲兵,而是低着头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镞在阳光里 闪亮,对准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却不管不顾,仿佛那些青阳兵都是木偶,那些利 箭都是秫秸。他们把衣服脱了,裸露着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头,把额头的印 迹用血留在了高大宫城前的尘埃里。 下面是数万双火热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烫着他。那些磕头的人中夹杂着许 多宿卫甲士,但多半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虽然如此,只要一个眼色,这些人 形成的如涛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风营的甲士淹灭。怎么能接受那些条款呢,是啊, 他怎么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两 个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 万虎豹骑却不是白梨城 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头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动了,此刻部族的存灭,就 只在一个眼神间啊。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赶了过来,他身躯肥胖,行走不便,着四个奴隶扛着步辇 跑了过来。辇子还没到殿前,他就从那些斡饽勒的肩膀上滚了下来。他揣着钦天 台的摘星镜,踉踉跄跄地爬上台阶,途中被自己的长衣一绊,几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边低语,“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 的星辰消失了,顶替它们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寻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 镜上晦暗无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问:“合萨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们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 瀚州了?” 也里牙火者迟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则有 望,留则必死。”瀛棘王看着他,就看见汗从大合萨滚圆的头颅上滚滚而下,流 到多褶的脖颈里。大合萨也里牙火者的身上总萦绕着许多药草的香气,这些植物 液汁的气味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仿佛他身上看不见的一件外套,让他即使与你 面对面,也仿佛躲在千里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让人一忽儿清醒,一 忽儿迷糊的香气之后了。 “到了北荒,我们就能活下去吗?”瀛棘王问他。 大合萨突然就嗫嚅起来。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来。瀛棘王回过头去,就看见舞裳妃子梳 着高高的云髻,娉娉婷婷走了出来。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宫墙的上面。风很大, 她的衣袂飘荡如一面旗帜。她让楚叶把我高高举起,让下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到, 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依旧细致白嫩的肚皮,展示给下面的每一个人看。 “他们带走了我们的孩子,可这里还会生出别的孩子。”她高声说道,“瀛 棘部的大人们,我们的牺牲已经太大了,大到无法经受再一次的牺牲了。我们不 怕死,但我们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在星流千年面前,一时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在瀛棘部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前,这些一时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走吧,大人们, 你们走吧,即便是埋骨异地,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瀛棘的老人和孩子们是怎么死 的——可是在走之前,我们要把自己的子孙留在这片土地上。让他们繁衍生息下 去,哪怕是一千年;让他们散布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苍茫之地。这才是瀛棘 部的大德啊——别浪费时间了,离开之前,去寻找我们的女人,去爱她们,去播 下瀛棘部的种子,让他们生长,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确实都被她的话说服 了,白梨城活着的最后一个夜晚,无数听了让人脸皮发烫的低语嘤咛如同一首渺 茫的歌谣萦绕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的精液味道。这一个爱的夜晚, 在无数年之后,它依然被人们记在心里,并且被称为舞裳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