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她站在暮色苍茫的城池上,泪珠滚下脸颊。她声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说: “你们会死去,可我们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 瀛棘部的役夫出发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声笼罩住。出城的队伍蜿蜒曲 折,一眼看不到头,队伍中的人形形色色,这些人要么稚嫩如花,要么佝偻躬背, 他们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条,为已死的亲人送行,也是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 谁带头,每一个男人都这样做了起来:在城外挖了一钵土,和在酒里喝下肚去。 他们都听过关于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战。在那些征战中,再勇武的铁甲骑兵 也会撞碎在巨人的胫骨上,化成一滩肉泥。他们大哭着离开,肝肠寸断,知道自 己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边。送别他们的女人在哭泣 着,柔肠百转,知道她们再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父亲,儿子和新婚丈夫。伟大的 白梨城在哭泣着,还有什么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锥心沥血。 我二哥愤虢侯也在征召范围内。他听说了舞裳妃子在城楼上说的那段话。 嘿嘿。等着瞧吧。他说。 虽然在名义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后,但他从来就没有对这个夺去他母亲 身份的女人表达过该有的亲近。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泥土饮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个头,跳上他的黑 马,跟着迁徙的大队人马,向西奔驰而去,跟随着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 的骑伴。 那一段记忆没必要再把它详尽地记述出来了。瀛棘部的苦难仅仅开了个头。 离去的人就此离去,剩下的人却要继续面对这个部落的命运。 北荒远在瀚州的穷北之边,遥遥瀛海的另一边,历来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 恶极的囚徒刑犯、杀人越货的马贼强人的流放之地。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 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来,瀛棘七氏的五万流徙者,没有一个人 活着回来过。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 那儿苦寒,贫瘠,一年有七个月飘着雪花,在寒冷的日子里,太阳只在地平 线上停留几个时辰,而余下来的黑暗中,狼和冰鬼四处游荡。就是这样的地方, 现在成了容纳瀛棘部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在迁庭往北的行军路上,青阳的两支轻骑兵则在侧翼遥遥相缀,监视行踪。 瀛棘必须赶在第一次落霜前赶到目的地,为自己修筑过冬的房屋。现在是白 梨的夏季,但北荒的夏季短小得可怜,如果错过了时间,那儿的冻土就会变得像 铁一样坚硬,即便是河络的铁镐敲上去,也只能凿出一个白点。想盖屋子,那是 白费力气。不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会在接下来能让阳光冻结的寒冷野外变成一根 僵硬的冰柱——数万名呆立在荒草里的冰刻雕塑,倒也可以成为一种壮观的灭族 方式。 瀛棘部一路紧赶慢赶,晓行夜宿,如果天气好的话,夜里也行军。但食物不 足,驮运辎重的牲口也少得可怜,瀛棘部剩下的又尽是妇孺老幼,使得他们举步 维艰。到了后来,食物开始配给了。开路的前锋和套牲口的人能领到一口鲜奶和 半条肉干,赶车的把势,一整天就只有一串葡萄干了。 除了种马种牛和驮马外,牲口都留不下来了。没有草料喂养它们。一些劣马 和马驹先被砍倒,头和内脏分给狗群,身体被剥皮分掉。剩下的驮马也毛长骨突。 只有瀛棘王的四匹踏火马,依旧被大豆和精料喂得油光肥亮。黑色的毛发光亮如 同锦缎,铜一样的蹄子闪闪发光,它们昂起头来的时候,火和烟就在它们的头颈 处若隐若现。这些神马已经在我们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我二哥的黑 马虽然神骏,却也无法和这样的神马相提并论。 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行走中倒毙在地,每天都有上千的人因为体弱或者食物 缺乏,落在了队伍的后面。瀛棘王派小队去搜索这些失踪者的时候,却发现女人 被掠走,老人和孩童则被砍死在地,衣物被剥走。落在后面的人就是死者。这句 警告铭刻在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他们在泥泞中挣扎前进,推着前面那些筋疲 力尽犹如行尸走肉的脊背。瀛棘王把他仅剩的骑兵散开了,跟在队伍的后面,围 成了一个半圆,督促那些落后的人快跟上去。这些骑兵其实只是一些刚学会骑马 的孩子。看到那些实在走不动的人,他们就下马,收容好她们的财物,给她们一 刀或者一剑。也许留一把匕首给她们自己了断更好,但现在物资匮乏,即便是一 块铁皮,他们也要带走。这些十五岁不到的童军尽管年幼,却是尽心尽职地履行 瀛棘王的残酷命令。再没有一条生命送到那些青阳人的手里。 除此之外,舞裳妃子征招了部落里所有懂得弹唱的乐人。“为什么要哭泣呢,” 她说,“我们要欢歌笑语地离开。”鼓乐和四弦琴、尺八是我们最常用的乐器。 那些老人弹啊,唱啊,有的人弹着弹着,就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死去。 在这最后的歌舞中,舞裳妃子也在行走。不论有多么疲累,每天里总有几个 时辰,她要徒步行进,走在黑底白边、盘绕着的一只金冠豸的旗帜下面,走在最 显眼的地方,走在所有女人的眼睛里。在这样的泥泞中,她的头像彤云山巅的天 鹅一样昂得高高的,她的衣服依旧华丽高贵,一尘不染,走得不紧不慢,仿佛走 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走在她离开蛮舞草原,前往白梨城前山王王宫的路上。 楚叶也随着她徒步行走,我被抱在她那宽厚的胸怀里,啜吸着乳汁,望着身 边这支离奇的队伍——他们艰难地,竭尽全力地踏着舞步前进,走向他们的终点。 天气越来越冷。瀛棘部的队伍在紧随着的狼群和青阳骑兵的陪同下,慢慢地 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丛生的北荒越来越近了,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白天越来 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时会飘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萨每天都在观察天象和太 阳沉入地平线的角度,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念念有词,奋力作法, 将一捧一捧的燕麦种子撒向天空,想要驱赶走天上的寒气,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却 被冻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国樘山国屋山和有熊山包围成的一片狭长盆地,据 说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动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远远的,朦胧 而虚弱,看上去仿佛一具残骸,淹没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阴羽原,它的草是黑色 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气,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发。 一踏入大望山所属的高原,冻死的人立刻多了起来。瀛棘部在拼命地挣扎前 行,他们筋疲力尽,所能承担的压力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跋涉中, 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想到,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就要达到终点了,剩下的人 会把它延续下去,他们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们含笑睡去, 然后就再也不肯醒来。十个夜晚过去之后,蜿蜒数百里的队伍变得断短了很多, 整个部族已经从出发的八万余人锐减到三万人。这支日见缩小的队伍缓慢移动着, 不再是理智让他们前进,而是一种惯性在驱使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个残忍的早晨,他们肩负着瀛棘最后的希望,终于艰难地翻过大望山 口时,却发觉自己俯瞰着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们没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 已经被白霜完全覆盖住了。 三万人齐声叹了口气,三万份绝望的叹息落到地上,烫得冰冻的大地嗤嗤哧 哧作响。 他们绝望地跪在了山头上。这儿便是瀛棘最终的埋骨所在吗? 从出发开始,我父亲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马拉着的车上。 他的车始终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励部民,然而他却几乎不说不动,不论是手 下报告失踪者被屠杀的消息,还是钦天监对他吐露时间上的真情。从他没有表情 的脸上,人们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名带刀的老叶护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现在是 他惟一的护卫,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阳现在并不喜欢这个王。 只要有机会,后面紧缀着的两支轻骑,是不会浪费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后,瀛棘王和他的车马就显露了出来,仿佛退潮过后海滩上 的礁石。 “你们知道吗?”瀛棘王望着脚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说,“这里原来是我们瀛 棘部的发源地啊。” 我们离开得太久,已经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传说吗?”他对左右说,他们现在都因为绝望而蹲伏在地, 只有那名老得记不起自己姓名的叶护还站在他的身后。“我知道这个故事。”老 叶护接口慢慢地说道。他开始讲了起来。 他讲述的那个传说如美酒般醇厚热烈,野性十足,我们似乎都曾在梦里听说 过它。 曾经有一只黑熊在这里与巨怪搏斗,那场战斗惊天动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 和它相比拟。它们进退的脚印连成了深谷,它们伤口中喷涌的鲜血喷涌淹没了大 地,太阳的光辉被它们喉咙里升起的叫嚣和热气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终打败了,它被抛尸四野,头颅被抛到雪山,心脏被抛到冰海,四肢 被抛在悬崖,牙齿被抛到深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首被遗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记起。这曲旋律萦绕 在每个人心头,在那里冲撞回转。奇怪的是我们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们都没 发现讲故事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儿唱道: “昔者有熊,与神违争,其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江海,毛发 草木。” 很久以后,我还替这头熊惋惜。那是一只胆大包天的熊,它与天神相争,死 了之后,还将骨头和毛发散落为四处的生灵。其实它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 存了下去。熊牙战士,熊眼战士,都是它身上成长出来的最勇敢的战士。 “我们瀛棘,就是这只熊。永远也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