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传令下去。山脚宿营。”我父亲瀛棘王说。他大步走向护卫队中,将一辆 骡车从队伍中拖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注意过这辆车。他们将它与运送粮草的大车 混在一起了。 他抛开青布车帘,将车里的三个人扶了下来。 许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部族中还隐藏着这么老的人。那三名老头 长得仿佛一模一样,他们的整张脸都被埋在乱蓬蓬的须发中,说话的时候胡子常 被咬在嘴中,他们老得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被瀛棘王扶掖着上了马车。 瀛棘王把他们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马车上。 那些马在一片烟雾和火焰中跳腾,没人看得清它们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驾 御它们。瀛棘部的人们看着马的嚼铁在烈焰中亮得发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被这样的马踢上一脚,就会被烧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们跑得比死亡还快。 等到殿后的那两支青阳轻骑惊觉,瀛棘王已经跑得远了,他们消失在山坡下那一 大片热气腾腾逐渐弥散开来的雪雾中。 青阳人派了两百名骑兵去追赶,他们在默默站着的三万名老弱病残者的目光 下翻腾着滚下山坡,可是追兵刚下到山脚就发现谷底的那些积雪一直陷到他们的 马肩膀。被压裂的雪壳像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鸣挣扎。他 们根本就没法在这样的雪地里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气更加糟糕,到了后来。雨里头夹杂着一片片的雪花开始飘了 下来。我们就在山脚下宿营。驮驼车在营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孩童的卫队冒 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帐篷里躺着,可谁都没有睡觉,他们在静静地等着, 希望能从外面听到点什么,可是帐篷外面只有冰冻的雨点敲打在雪地上的声音, 只有持着白木杆来回走动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 这种嘈杂的寂静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哨兵的一声呼喊。这 声响如涟漪扩散开来,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他们纷纷钻出帐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里,有熊山的山眉上,点起了两团巨大的篝火,就如同两盏巨 灯,划开浓厚的黑雾。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复活了。 营地里的篝火星星点点,都被这巨光压灭,便是青阳的营寨里,那些骑兵也 被这巨光惊醒,乱纷纷地从帐篷中爬出来,向山上指指点点。 骑兵首领都统制苏畅匆匆带着数百骑兵围住了瀛棘王大帐。每一个人都看到 了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老侍卫在大帐门口挡住了他们。他按着刀,像河流中心 一块沉默的石头。苏畅却有几分惊惧,竟不敢策马从这个老家伙前面跳过去。他 只是一犹疑间,瀛棘的孩子兵已经聚集起来,堵在了大帐前面。 苏畅勒着马在帐前来回跑着,他拧着眉头,口吐着白气,手托着狼牙棍,望 着眼前这一排气势汹汹的老弱病残,点着帐门喊道:“快说,你们大君哪儿去了?” 风把帐门吹卷了起来,我母亲舞裳妃站在门口,平静如一盆寒冰,登时把青 阳人满头的杀气给扑灭了。 她站在那儿,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华贵,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何 必着急,我们瀛棘王承蒙贵部恩赐,回到了家里,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 大礼。” 苏畅勒住马,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吗?这光莫不是什么 秘术——只有秘术,才能点起这么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顾,将不肖子孙从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 的。苏将军麾下精兵良驽马,总不该是担心我们这边尽是老弱,又没刀没枪的人 造反吧。若是觉得夜长难眠,何不入帐饮几杯茶再去?” 苏畅左右看看,确实不见异动,也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喊道:“撤了。” 转身带着那数百名骑兵回到自己营寨中,他历来行事小心,依旧是让兵丁弓 上弦,剑出鞘地戒备着。 这边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蛮。” “有。”孩儿兵首领,一个十四岁大的精干少年应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蛮虽然有些不解,还是领命去了。其他人等听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 只是提留着心眼听着帐外的声响。火光骤明骤暗,巨大的影子拖过整个荒原。到 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雷一样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地动山摇。猛地里天 上响起一声暴雷。大团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样飞落下来,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 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里一望无际的北荒原上。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长长的轨 迹,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烧。 青阳的士兵们忙着拼命地拉住那些惊慌失措的马,它们狂暴地嘶叫着,把主 人踢伤,拖着嚼子逃向远方。苏畅定了定神,看着大望山之下沸腾的冰原,叹着 气说:“这不可能是秘术。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脚下缓吸缓呼,似乎变得滚烫起来。霜化了。冻土松软了。 他们惊疑不定地抚摩着脚下的土地,听到了大帐中传出了舞裳王妃的歌声。 她的歌声娇柔,妩媚,带着长长的婉转的颤动。八百里黑草北荒原,就在这样的 歌声里复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踏火马冒着腾腾的蒸气和火焰回来了。它们驾着的车上 只有我父亲瀛棘王一个人。那三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不见了,瀛棘人知道,他们已 经永远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儿陪伴祖先的英魂。 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 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 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 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 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 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 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 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 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 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 万根树干,然后把 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 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 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 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 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 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 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 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 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 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 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 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