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大合萨还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怀里。浓烈的药香从衣襟里冲 出,我们就不再在摇晃的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难行,积满了雪后各处看上去都几乎一模一样,大合萨却突然摇着 鞭子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就是鹧鸪梁呀,我们瀛棘的阎浮提王当年就是在这儿 中了逊王的伏,负了重伤。瀛棘那些将士的尸骨,只怕还堆积在这些冰雪的下面 呢。 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惨然的表情,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跨过了一条冰冻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里带着一线线的黑丝, 因为接纳了龙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们向西汇集入一条更大的河流 墨弦河,然后向南猛拐,注入北陆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过蛮舞 原、青茸原,汇集成八百里的瀛海,然后绕过白梨城,向南奔腾到海。从这一条 漫长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确实接纳承继着阴羽原的汹汹血脉。 我们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三十天,终于越过了月牙湖,到了蛮舞原的北缘,这 里并不比阴羽暖和多少。大雪覆盖满了原野营帐,让蛮舞何辛的金帐变成了雪帐。 他们如今的境况不如从前,但总归比瀛棘要强多了。这多亏了蛮舞王投降得 快,更兼还送上了自己的孙女——整个蛮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阳也没太为难他 们。 我就在蛮舞王的雪帐里见到了我的外公。蛮舞王看上去和我母亲、他那个轻 盈美丽的女儿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他端坐在铺着黑鼬皮的庞大王座上,挠着胖嘟 嘟的四五重下巴,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仿佛在掂量是福还是祸。坐在蛮舞王右首 的一位下巴上蓄着长胡子的粗豪大汉,个头很高,又笨重又肥胖,应当是我的舅 舅蛮舞长青。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将我拎在手上看。他的胡子很长很漂亮,不 过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粗人。他转过头看着随我而来的这几名伴当,楚叶本是他 们部族中人,也就罢了;贺拔蔑老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蛮舞的金帐 中间,竟然也能发出微微的鼾声;赤蛮虽然年轻,却是跛着一条腿,袖子上还沾 染着黑色的血迹,大合萨虽然身份尊贵,但他自从压错砝码,看错了瀛棘王的人 选后就变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顿,这样便更损自己的威严。 蛮舞长青哈哈大笑,他说:“我早听说瀛棘能称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 白了,可惜这人已经踏上死路——你们看看他们的王派出来的家伙——瀛棘当真 是没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营帐中还站着许多武士和亲贵大臣,其中有一位 年轻的那可惕,他那青铜铸造的头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缨,他目光冷峻,比吹了 我们一路的寒风还要冷冽。“让他们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觅食,”他说,“当 初瀛棘部强大的时候,可没把你们看成好亲戚。除了拖累我们,他们又做过什么? 这些粮食我看不能给,没必要养肥了狼,让羔羊挨饿。“ 赤蛮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么养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着脚下的 草地。它们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将我塞还给楚叶,招手让赤蛮上前。他站在赤蛮对面,瞪 着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飞起一脚蹬在赤蛮的小腹上,将他踢倒在地。赤蛮本来可 以躲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躲,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头盖脸地 猛砍下来。楚叶吃了一惊,想要上前求情,贺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睁开眼睛,似乎 还懵懂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拖了楚叶一把,让她退到后面去。 蛮舞长青重重一刀抽击在赤蛮的肩膀上,却用的是刀背。赤蛮躺在地上也不 躲避,只以胳膊护住头脸。我舅舅一边打一边喝道:“快拔出刀来! ” 他喝道:“你也算是条狼吗?不过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连狗都不如, 怎敢在这里开口! ” “住手!”蛮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儿子。年老的王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说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着她挨饿呢。”蛮舞长青还想 再说什么,蛮舞何辛挥手向外驱赶,“去去去,带他们下去,就这样吧。唉,唉, 我累得很。”没等正式和他的外孙打过招呼,这位衰老的王,就蹒跚着退到金帐 后面去了。 赤蛮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擦干嘴角的血迹,睁着他的青色眸子,若无其事地 向蛮舞长青瞟了两眼道:“还没介绍,我叫赤蛮,是瀛棘统领,我统领一卫人马, 你也统领一卫人马,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诈唬。” “你说什么?”蛮舞长青脸色铁青,对赤蛮探过身来,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我说请你以后不要瞎诈唬,”赤蛮重复了一遍说:“……客不压主,所以 刚才那两下我不还手。”他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到几乎和耳语一样轻,“如果下 一次要再对我动一根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帐篷里一片寂静。他们能清楚地听到蛮舞长青的喘气声。侍从都低下头不敢 吭气。赤蛮的一只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蛮舞长青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 “好啊,”他终于说,“你若想打架,我可随时奉陪。莫以为我是占着人多欺你, 不一个一个来的,不是蛮舞好汉。” 赤蛮冷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真要打,你是打不过我的。”他说完, 也不躬身行礼,不再理会被激怒了的蛮舞长青,转身大咧咧地随几名安顿我们的 家奴出了帐。 蛮舞长青的腮帮子气得向两侧鼓了出来,膝盖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 的一脸的汗,悻悻地说,“一点规矩都不懂……仪礼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 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个站在屏风旁边的青甲将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终是平静的,但他的怒气燃烧在自己的眼睛里,燃烧在眉 毛和嘴角里。 那个青甲的将军第一次见到我们,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怒气。我呀呀地 叫着,去抓楚叶含笑的下巴。 那一年我没有看到北荒的春天。 我生命中第一个春天是在墨弦河度过的。 听说阴羽原上,那一片坚忍的雪水浸透的土地上,百兽都在疯狂地呼唤春天, 溪水在厚厚的雪下哗啦啦地流淌。四月间,那些冠春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第一 声响亮的哭声在阴羽原上荡漾,瀛棘部新的儿子们开始诞生了。九个月前,他们 的父亲踏上死亡征途的前一夜播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了。 黑亮亮的荒原上,这些哭声响彻深蓝色的天空。少有的几个郎中和老婆子们 忙得不可开交,那一个月里,她们接生了整整一万人。这一万人就是瀛棘未来的 猎手,未来的军队,未来的弓箭手和未来的重骑兵。卡宏被挤得崩裂了。 这是生殖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黑草嫩叶上花朵里的细小绒毛。他们每个人 的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满是这些细小的绒毛,它们纷纷扬扬地从 草叶尖窜上天空,就仿佛无数的烟柱弥漫而起。这些花粉组成了黑色的火焰,仿 佛整座草原都在燃烧,在沸腾。这是生殖的季节呵。 荒野里那些长长的草下,到处是破碎的鸟蛋壳。伏蛰的虫子从温暖的烂泥里 爬上地面。积雪消融了,瀛棘的人们从深黑的还在散发热气的卡宏里钻了出来, 他们把那些饿得半死,步履蹒跚的牲畜拖出门,赶到这片新生的黑油油的草场上 去。他们用很少的一点铁犁尖犁开土地,用木锤敲碎那些板结的硬土块。这儿太 北了,只能播种喂马的燕麦和酿造麦酒的大麦。接着很快,小马驹,小牛崽和成 群的小羊羔,僵硬地踢腾着腿,孱弱地欢叫着,在这黑色的土地上诞生了。到处 都能看到幼小的生命,它们喧嚣着,吵闹着,跳动着,不甘寂寞地呼喊挣扎,要 在这块广袤的世界里给自己挤出一块地盘。 苏畅的骑兵踏着化雪,慢悠悠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被这幅拥挤的吵闹的景 象给惊呆了。 他把乌黑的枪杆插在了被融雪弄成了烂泥的地上,瞬着眼睛感叹说:“这可 真是块宝地啊。” 我父亲瀛棘王将他请到斡耳朵里,舞裳妃子送上初生的羔羊尾肉和用母羊的 初乳发酵的酸奶子,暗地里把将两只沉重的金对虎塞入他的袖子中。 “苏将军可有北都和西边的消息吗?”她嫣然一笑,装出轻松又似无意的语 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