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只有到了这时候,青阳最精锐的一万虎豹骑才向已显溃相的夸父左翼发起了 最后的冲击,这蓄势已久的冲击,犹如飓风席卷荒原。在虎豹骑奔腾的马蹄下, 在这支整座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打击下,高耸在蛮族铁盔海洋之上的夸父岛屿一 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就像山洪爆发时,溪流上再庞大的圆石也会被冲垮。虎豹 骑就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黑色急流,自左向右席卷夸父的防线。 守卫巨箕山的夸父们终于溃退了。他们那硕大的头颅被抛向天空,双膝砸入 烂泥,巨大的身躯布满利刃划开的道道深痕。他们抛尸荒野,尸体上猬集的箭尾, 让它们看起来像是荒原上长满带刺灌木的突兀小丘。 蛮族人的阵列上响起了如雷般的欢呼。“霸吼!霸吼!霸吼!”他们模仿着 巨象的呼喊,一百支白色的牛角号同时吹响,一千面战鼓同时擂响,所有的部队 都放开了缰绳,他们汇起来开始了最后的突击。中军重甲,后军铁骑,左右翼游 骑,近卫铁骑,以及所有溃散下来而幸存的杂兵,都被裹挟在一股浩浩荡荡的金 属洪流中向前猛扑。最悍勇的夸父战士在这样的冲击下也不得不开始转身奔逃。 蛮人们跨过了血色的河流,越过了白雪皑然的山尖,他们抽打着自己的骏马, 射光自己箭壶里的箭,不要命地向前猛突。这是青阳人在数千年间的草原争霸中 发展起来的战术,一旦形成了突破,就放出所有的部队向前攻击,能冲击多远就 冲到多远。使用这一招,屡屡在敌人建立起新的防线前就突到后方去,敌人的致 命要害往往就在这一击之下,在青阳的铁甲前暴露无遗。 青阳人放马冲了整整一天。他们越过了巨箕山,跨过了依然冻着的貔虎河, 吞并下了整整一百里深的土地。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收拢疲惫的部队,开始休 整。 营火犹如密密麻麻的星星,铺满了殇州的这片莽原。营地里一棵冻死的大树 下,营火边上东倒西歪地坐着一队衣甲破旧的蛮人。从他们肩膀上装饰着的铜对 豸来看,他们本该是瀛棘的金吾卫,堪离宫的近卫骑兵,在瀛棘部,不是数代贵 族便无法担当此职。如今他们只属于青阳十五万大军下的杂兵,谈论起身份来, 连青阳本部的杂役都不如。 在那棵枯树下,一名戴着金色甲骑冠的骑兵倚坐在地。他怀里抱着杆铁枪, 那杆枪长有丈二,黑沉沉的,枪头上糊满了已经变硬的血,枪刺又长又尖,自黑 糊糊的血污中冒了出来,锐得刺破眼帘,任何人见了心中都要咯噔一跳。那大汉 虽然仪表不整,样子看上去疲惫不堪,左眼处是一道狰狞的疤痕,但另一只眸子 依然是青光灼灼令人胆寒。这人就是我二哥瀛台白。 “喂,”他喊了一声,自腰间抽出柄长刀扔了出去,“白黎谦,帮我把这把 刀也磨一磨。”那柄刀白光闪耀,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唰的一声插入了泥地中半 拃多深。 坐在火边另一头发蜷曲的瘦高个子拔起那刀,食指在上叮叮一弹,说:“老 大,你这把狸翻,这么磨就可惜啦。” 我二哥愤虢侯瀛台白嘿了一声说:“人都管不了,还管得了刀吗?快磨快磨。” 白黎谦撇了撇嘴,从身边水囊中抄了一抄水浇在刀上,就着地上一块圆石磨 了起来。 瀛台白手一翻,将大枪放倒,就枕着那杆铁枪躺在了泥水里。他望着天空说 :“后棣校尉吕广利已下令,明日一早,我们这一卫继续向北追击,必须冲到河 曲一线才能收。据说有一两百名夸父逃到北面那些丘陵的后面啦。” “就我们这一部吗?”坐在火边的另一个伴当问。 “仟阳的两部骑兵会在我们右翼跟进,白戎的轻骑给我们掠左阵,他们过了 丘陵后会再改向西边兜过去,还有琰月氏的三百步枪兵在我们后面跟着,防止散 兵侧击我们后方。” “才三百?”白黎谦惊叫起来,“那还不够给一小队夸父填牙缝的。仟阳的 烂骑兵就不提了,琰月氏的那些枪兵只要随便给他一耳刮,就逃得跟什么似的。 也就白戎的轻骑还管点用,可惜也太少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两翼太薄弱了,这么一口劲地猛冲,不是找死吗?” 火边的那名伴当压低声音说,“青阳的狗子可没拿我们当人看。愤虢侯,能 跟这姓吕的说说,把白戎部的骑兵都调过来吗?” “别提了,姓吕的是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人翻了翻白眼说,他 正在用刀子从自己肩膀上一处血乎乎的伤口挑箭头。那枚硕大的铁箭头大如枪刺, 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幸好夸父的箭头上从不上毒。“娘的,”他吼着说,“老子 早晚要宰了这作威作福的家伙。” 瀛台白躺在那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方,别喊这么大声,要不老子先宰 了你。”张方闭上了嘴不再吭气,随手撮了一团碎草,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我二哥瀛台白往后一靠,扯了根草塞到嘴里,嚼了几下,慢悠悠地说:“我 们明儿出发的时候,就这几路人马能不能凑齐还不知道呢。” 白黎谦点了点头:“老大说得是。十万大军在这片洼地里已经挤成一团了, 瀚北、火雷、朔方、青茸……什么部落的兵丁全都混在一起了。我们后面是龙格 部的重骑,左边是澜马和仟阳的人,琰月氏的人根本就不见影儿,刚刚我还碰到 了一队七曲的催粮兵,傻了吧唧地在这儿乱穿找本部。明天真的够戗。” 瀛台白抬起头,四面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看大事不妙。你们闻闻风里 的气息吧,这些日子我们往前每踏一步,遇到的反抗就加上一成,别说现在这些 夸父就让我们对付不了,都说夸父的一万援兵这几日就要到了,等他们真到了, 我们还有命吗?没有人保护我们的两翼,粮草也没了,我们跑了整天,步兵早甩 在后面了,现在这天气,貔虎河转眼就化,到时候夸父大军一冲,我们全军非死 在河西不可——你们听好了,我决定另做打算。” “公子,你的意思是?”他们一起问道。 “我们得逃跑。”瀛台白斩钉截铁地说,“老白,你先去寻找渡河工具,明 天杀完一阵,我们晚上就跑,把我们这一卫全带出去,也给瀛棘部留点血脉。” 他的伴当们丝毫也没有疑虑,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只有一个人问道:“要不要带上部里的其他人?” “别他娘的添乱了,”瀛台白冷冷地说,“我没办法带上五六千人一起走, 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春日里的巨箕山,如黑白分明的一道屏风,顶着残雪。他们曾经无数次地仰 望这座山,把无数尸首和鲜血丢弃在它的脚下,如今它已经跑到了他们的身后, 但他们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情。 3 殇州大陆天高云低,大地上极目都是暗绿色的灌木和零星的草甸,铺满了数 千里连绵起伏的野地。空气中湿乎乎的,蜿蜒的河道里水声咆哮,刺骨的风从灌 木梢上跳跃而过。一点点的嫩芽从湿漉漉的土里吐了出来,它的长茎挂满了刚刚 凝出的露珠,但是一只乌黑的马蹄踏过来把草茎踢碎了,让那些微小的白亮的珍 珠雨点般地落到草叶下的地上。紧接着,更多的马蹄落下来,把这些嫩芽碾成粉 末。 在低垂不动的云下的高坡上,冒出来数名青锦甲的骑兵。为首的骑兵身穿子 罗窄袖衫,戴着甲骑冠,皮甲上涂着金色,肩甲上装饰着一对铜对豸。他骑在高 高的马背上,背上负着铁骨朵,腰上配挂着环刀,手里提着铁长枪。他眼望北方, 目光在那些残雪未尽的低岗上来回逡巡。随着一声呼哨,这四名骑兵纵马向前, 他们斜刺里朝着向河边那些看上去更高的草岗跑去。 过了很长时间,从那几名骑兵站立过的地方背后,突然冒出了第一名高个子 士兵,他依旧是身着轻甲,头上扣着皮弁,骑在一匹棕黄色的瘦马上。接着,越 来越多的、数不清的轻甲骑兵从高草丛中站了出来,他们默不作声,按着手中的 长刀,踏开荒原的静谧,给连绵数十里的高岗镶上一道黑铁的蜿蜒镶边,向高岗 边缘延伸过去,一眼望不到头。但这些骑兵,只是一整支大军侧翼的一小支分队。 他们正是瀛台白制下的瀛棘部金吾卫。 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动静。最初的几名骑兵冒出地平线,他们把整个身子紧 紧地贴在马鞍上,低头疾驰,如同壁画里那些带来瘟疫和噩耗的信使。 他们的胳膊指向山后。“那些夸父——”他们气喘吁吁地喊道,“就在山后!” 等到他们跑近的时候,为首的骑兵拉转马头,让那匹精疲力竭的畜生在阵前 打着转。他兜着马,艰难地吞着唾液说:“我们上不了山——看不见更远——他 们的弓箭手就在山顶上,有几百个人。” 瀛台白点了点头,他侧耳倾听着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那是无数马蹄敲打在地 面上的声响,那是无数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有青阳以十万计数的 骑兵大军。那是瀚州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的大军,他们轰隆隆地经过 山后,喧嚣的尘土如同云气一样升上天空。和这支浩大的大军相比,瀛棘这数千 名轻骑兵就如同微小的水珠,消失在又长大又广阔的黑色波涛里。 “除了这声音,你们还听到了什么?”瀛台白勒住马问他的伴当,如今他麾 下的将军们。 在他们的前方,就在那一溜看不见的山丘后头,一股可怕的浩浩荡荡的声音 慢慢地满了出来,越过山岗,越过残雪满地的原野,充斥满每个人的耳膜。 “不对头。”瀛台白黑着脸冷冷地说。 “老白,张方,跟我来。”他喊道,驾着马顺着高岗的边缘奔驰,马蹄轻点 黑土,扬起一路尘土。他们像一阵风一样疾驰到阵列后方,在那里找到了青阳后 棣校尉吕广利。 “不能退,违令者斩。”吕广利铁青着脸,拿马鞭遥遥指着瀛台白喝道, “一点疑兵就让你吓成这副样子啦?瀛台白,你素日的威风上哪去了?我看青阳 早该把你这一部灭族了事。” 瀛台白怒气勃发,他在马上横过长枪,须眉俱张,吓得重骑兵簇拥着的吕广 利倒退了几步:“干什么?你你你……你想造反不成吗?” “好。我瀛台白今日不死,再回头找你算帐。”瀛台白用那只充血的独眼狠 狠地盯着吕广利喝道,他猛地圈转马头,三五名伴当随后紧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