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前面不远就是蛮舞原了。”顺风传来了篝火和人活动的气息,他们的脸上 露出了呆板的笑,就连马都露出了长途跋涉之后的兴奋劲,它们紧紧地抿着耳朵, 翻起上嘴唇,咴儿咴儿地叫了起来。 “这家伙,总是不哭不笑的,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赤蛮认认真真地凑近了 我问,“那我们这一趟陪他出来,可就都亏死啦。” “别胡说,看他的眼睛,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呀。是吧,大合萨?”楚叶把我 抱得更紧了。 大合萨高深莫测地一笑,在马上闭目养神。 后来蛮舞部的营地里,在春天应该到来的时候,我还躺在厚羊绒帐篷的白豹 子皮暖龛中,发着呆,不哭也不笑,听到外面的月牙湖在悠长地叹息。几百里长 的湖面在崩裂,在被挤压成起伏的冰峰和皴皱,那是它布下的漂亮陷阱。曲折的 暗缝和开裂的沟渠隐藏在冰壳下面,它们看上去依然漂亮完好,但却会让踩在上 面的人陷入没顶的冰壳下面。大合萨叹了口气,我猜他是在惦记那朵花呢。冰化 了,那朵花一定也就枯萎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牧民和牲畜都在盼着开春。时间上来看,也该是开春了, 可是土地依然冻得梆梆硬,草芽还没有冒尖呢。那些年老的牧民都面目忧虑。他 们的牛羊已经吃了一冬天的干草了,形销骨立,风吹得倒。 那时候,我刚刚可以歪歪扭扭地走路。他们已经知道我爱发呆了,但他们都 不知道我可以连滚带爬地走得很快,只要楚叶一个不小心,我就会甩脱她的视线, 不知道钻到哪儿去。 一天我绕着住的帐篷,从帐篷间数不清(我还没学会数数呢)的拉绳和支柱 之间穿了过去,就看到了我舅舅的白色营帐群。我住的帐篷本来就置在他的营帐 旁边。没有太长久的犹豫,我皱着眉头选好了目标,手脚着地钻入到一顶小小的 温暖的金顶帐篷中去。 这顶帐篷原本是我舅舅的女儿住的地方,她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是十五岁,可 是在半年前,她被蛮舞长青亲自带着十六名骑兵护送到了青阳王子吕贵觥的大帐 里,青阳的重骑兵虎豹骑在距离蛮舞的王庭一千尺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蛮 舞女人的漂亮的确是天下闻名的呵。而蛮舞云萤则是一千年来蛮舞原上出的最漂 亮的女人。三万虎豹骑挡不住她的轻颦浅笑。他们传说她的头发如水纹般波动, 她的眼眸如引人投水的湖魅,她的手指都如白玉雕琢而成,她踩过的地面都如被 香熏过。她已经成了蛮舞的神话。 帐篷里光线很暗,顶上的天窗被罩子罩住了,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它 是被整座放在大车上运抵此处的,因此帐篷内依旧还保留着她走之前的摆设和装 置。帐幕四周有厚厚的挂毯,中心是一个香镫朱漆案,上面摆放着银镜架和黄杨 木的梳妆盒,红木的盆架上放着黄金涂银妆水盆,一个金香球莲花炉放在地毯的 中央,镂空的花瓣中似乎还有洋溢的烟气在冒出。所有的装饰物和物件的纹饰上 都有缠绕的花枝,上面雕琢着怒放的含苞的花儿。 我绕过一张金丝楠木的屏风,发现了后面是一张铺着黄色金缕褥的白玉牙床。 在屏风的挂钩上,挂着一柄洁白细冗的软牛毛拂尘,一根柳木柄上缠绕银丝 的马鞭,一把刀鞘上镶嵌着绿松石的牛角刀。我闻到了这些精美器具上传来的胭 脂气息,它们上面似乎还有那个曾经的主人的指痕呢。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 到那张床上去的,有细细的香味刺着我的鼻子。在我的手指够到了屏风上挂着的 这些器物的一瞬间,唰的一声,她的身影就突然在这暖黄色调的帐篷里重重叠叠 地活动开来。我是真的看到啦。 我始终不知道,那些影像是因为她的父母想念她,在这间密封的帐篷里下了 密罗系的魔法,让他们总能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女儿,还是纯粹的幻觉产物。反正 那一天,这位普天之下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我的触摸下,在这间小小的帐篷里重 生了。 我似乎能看到她的影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唱着语调优柔的歌;似乎能看到她 光着脚在厚厚的绒毯上奔走,她细细的脚趾踩在绣着鱼鸟纹的金缕褥上面;似乎 能看到她张开双臂,慵懒地让香炉熏系在身上的内裳,她的乳房又翘又挺,跟随 她的呼吸颤动,犹如一对快乐的小鹿。 她低下头来钻入被子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如同轻软的云气,吹拂在 我发烧的脸庞上,让我头昏目眩。一种感觉传遍了全身,从脚趾一直传到了头发, 我的个子尚且不高,因此这种酥麻的不舒服的感觉也很短暂。我愣愣地站在床上, 想着这一切离奇的景象,吞了口口水。我看见床头上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虎皮, 虎头就靠在床枕边,我很想上去摸它一下,但又不敢。 她在我身边躺了下来,长长的黑色头发披在肩头上,临睡前朦胧的眼神让人 迷醉。我觉得她看到我了。她微微一笑,红唇轻轻地张开来,似乎在问:“你在 发什么呆呢,小兄弟?” 我想告诉她我还不能说话,冲口而出的却是:“虎。” 于是她的影子在这个凶猛僵硬的字里消失了。 我吸了吸鼻子,开始听到了碎冰在墨弦河里相互撞击,发出刀剑一样的清脆 声响,我听到了无数虫蚁在地下深处活过来,在它们那些黑暗的通道中开始忙忙 碌碌地挖掘和厮杀,我听到了冠春鸟儿在巢穴里呢喃,我听到了无数花粉散播在 空气里的摩擦声,我听到了群狼饿着肚子对月长嚎,公鹿开始用长角噼里啪啦地 格斗,野猪在大树和岩石上疯狂地磨牙。仿佛只是啪的一声响,风里头原先带的 气息就突然全都变了。这些声音把我从懵懵懂懂的幼年幻梦中惊醒,让我看到了 许多我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知道的东西,我于是学着那些狼的歌唱咿咿呀呀地 长声嚎叫了起来。 真奇怪啊,原来春天,就是这样的一个季节啊。 楚叶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提溜了出去。她索索地踩着雪,把我拉回自 己的帐篷,对我说:“我的小公子啊,你要害死我吗?云萤公主的帐篷不让任何 人进去,触碰她的门槛的人都会被拖出去杀死。他们不会杀你,可我就没命了。” 她把我抱了起来,亲了亲我的额头,从她的嘴唇上传来了熟悉的奶脂香气, 我低头拱到她的怀里,几乎忘记了刚才学狼叫时看到的一些东西。 “呀。呀。呀。”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对大合萨说。 大合萨只是念祷文,往地上扔圆圆的黑红两色小石子,然后看着那些石头发 呆。他关注的是天上的星辰和天下所发生的大事,对近在眼前的事物,却视而不 见。蛮舞王偶尔会请大合萨过去一坐,不过这种时候越来越少啦。蛮舞部的合萨 有时也会来请他过去谈谈对某种星象、某种征兆的看法,不过这种时候也越来越 少了。大合萨就极苦闷地端坐在他那阴暗潮湿的帐篷里养膘。 “呀。呀。呀。”我对贺拔蔑老说。 老叶护只是睡觉,他仿佛有睡不完的觉。冬眠,春困,到了夏天嘛自然也会 好好打打盹,一头熊都没有他睡得那么多。也许到了秋天,到了秋天风吹过来尽 是野兽身上的肥油的气息时,他会睁开昏花的眼睛,那是打猎的季节,他们可以 架着鹰,牵着犬,出去连续几天几夜地吹风。也许到了那时候,他会变得好点。 “呀。呀。呀。”我对楚叶说。 楚叶则给我唱起了一支歌词含糊的歌,我听到歌声里有浩大的风、鲜嫩的花 朵和极端漫长的路,还有英雄和龙。她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把 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白天为我洗沐,晚上为我哺乳,现在她简直 一刻也不离开我了。我听明白了她的歌和冠春鸟对自己窝中躺着的蛋唱的歌谣没 有什么两样。 “呀。呀。呀。”我对赤蛮说。 他对我露出獠牙般的白齿一笑。赤蛮在这个冬天里给闷坏了。大雪覆盖满大 地的时候,他就无法出去抓鸟、打兔子,他身上孕育着的无穷无尽的精力简直不 知道该怎么发泄,偶尔碰到我舅舅,他们俩就大眼瞪着小眼互相对视一阵,不过 他们后来没有打过架。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谈论了那个重要讯息——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小伙伴了,但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我同样不知道他们在关注什么。虽然命运的绳索 把我们这几个人已经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但我们却相互难以理解。我冷眼站在一 边,用孩童的心去揣摩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悲歌愤怒,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慷慨赴死。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