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你是谁?”我说。 他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回答了云罄:“前面就有座你们蛮舞人搭 的小猎屋,我们可以在那儿休息一夜。” 他仿佛只是三转两转,周围的景色已是焕然一新。这里有一片小小的水潭, 黄色的芦苇丛把它掩藏在其中,雾气漂浮在它的胸膛上。一些死了的树杈如同白 色的骨骼从潭底伸起。许多奇怪的光亮在水底发着光,仿佛蓝色的宝石光亮闪动, 天鹅和水獭在其间自由地游动。这里是大泽中最危险的地方,它的美丽会让人情 不自禁地踏步向前,然后陷入到蓝色幽光的泥潭里。 说是猎人小屋,其实只是间简陋的窝棚。它用水杉和黑油松的枝条交叉搭成 了三角形,立在沼泽深处的一大块干地上,被高高的蒿草遮盖着,四周都是冒着 深蓝色泥泡的泥沼地,要不是他领着我们过来,即便是走到面前,我们也不会发 现它的。 在窝棚前面他突然站住了脚,俯身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我还 有几位朋友要见呢。” 他继续往前走去,月光在那些黑幢幢的矮树上跳动,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 我们在树梢上看到了两个人,他们仿佛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挂在树尖上, 从底下看过去,就如同两件黑色的罩袍,飘浮在月影朦胧的空中。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悠然传来:“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你,天下虽大,我们 却总归要见面的啊。” 白衣服的中年男人微微笑着抖抖他的袍袖,作了个揖:“郎兄,公山兄,十 年一别,两位别来无恙?” 那两个身影中矮的那位叹了口气,却不说话。第一人道:“十年来,你不觐 教主,不遵教义,自立宗派,私交权贵,此刻教中得了令的都在寻你,还是问问 你自己有恙无恙吧。” “教中都在找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伏藏经?”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奈, 还有一种似乎对自己做的事感到无聊,倒又不得不做的庸懒。 那两人听了“伏藏经”三字,都浑身一抖,宛如雷震。 第一人默然了半晌,恨恨地咬着牙说:“伏藏经乃是我教中淹没了千百年的 典籍,典籍里都是天启般的智慧声音,谁若寻找并且开启了这种声音,必将因给 愚昧的人类带来大的光明而永垂史册。我教中六千名掘藏师,穷其一生的精力, 四处寻找,只为了得到一部两部流落在外的经藏。你受了教主重托,主持掘藏, 突然消失忽忽十年,若不是得了宝藏私吞,又该如何解释?” “你们真以为我是因此而出走擎梁山吗?”白衣人一声长笑,“我以白衣道 之名宣新宗,不是叛教,正是得了辰月的真义啊。我辰月立教数百年,只知道死 抱教义不换,却不知道天下变幻无穷,早已非当年那个天下了。以不变应万变, 本教就该腐烂了。不单单是我该出来——郎兄天资愚笨,悟不了这个道理,公山 虚,二十年后,等你悟了,也该出山来才对。” “胡说。”那位个子稍矮的人喝道。黑色的罩袍把他们的脸给遮住了,看不 清他们的容貌,从他的声音听出来,这人不过是个少年男子,他的话语里似乎有 几分焦急又有几分无奈,“我看你当真是变糊涂了,辰月这两个字怎能随便说出 来。” “两个字不说,便能图天下吗?”白衣人笑容可掬地反问说。 “兀自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突地手一 张,捏了个手诀。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有冷冷的月光洒落在他们之间。我和云罄虽然看不明白, 也知道他们就要动手,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月光落在地上和水里,那些光凝聚不散,忽张忽缩,如同活物一样跳动。最 先动手的是那位黑罩袍的姓公山的少年,他双手一拍,手上仿佛凝聚起一道光柱。 他把手一张,那道光柱就分为左右两道,如墙一样朝白衣人撞击过去,而白 衣人巍然不动,身周升起丝丝的白光,他转眼就消融在白亮亮的月光里,少年放 出的两道光华就像撞在空气里一样扑了空。 他们同样以月华为武器,月光在他们手上就如同有实质的物体,劈裂空气, 发出呼呼的风声。光华笼罩在他们四周升起的浓雾上,就如四处都是月亮。突然 间四下里光华满地,月亮的光华变得极其明亮,四周的树石草木在地上拖出了白 昼的影子,晃盲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啸,像龙一样冲上天空。蓦 地里光华四敛,树丛里一暗,又只是一轮明月从天上照下来而已。 等我的眼睛恢复正常,只看到水潭边剩下白衣人独自倚水而立,月光下但见 远处两个小小的黑点如泥丸般闪动,瞬息不见。 他似乎丝毫也没受伤,微笑着过来拍了拍我们的头,说:“来吧。” 窝棚里铺着厚厚的一层干了的草,散发着腐烂的蒿草香气。 “窝棚里太小了,可睡不下三个人。今天晚上,这儿可就是瀛棘王子和蛮舞 公主的金帐了。”他拍着手说,身子一晃就不见了。四野里传来狼的长嗥,云罄 害怕得又要哭出来。他却出现在十来丈外一棵低垂的树杈上,吹起一支笛子来。 看上去他会在那里吹上一个晚上。 我和云罄就在笛声的呜咽里,在冷月照耀的沼泽地里的清光中,慢慢地睡着 了。清晨醒来的时候,我似乎在身子下面的草香里嗅到了什么。我闻啊闻,直到 闻得头都痛了起来。这又不是打猎的季节,窝棚里怎么会有新铺的干草呢? 窝棚外面是厚厚的白雾,这里确实是一处静谧的隐所。这些笼罩在大泽上的 晨雾如同漂亮女人身上的轻纱,风把它们轻轻撩开的时候让人充满企盼。我惊讶 地发现,雾气的口子里。那个有着亮蓝色光泽的水潭里,漂浮着数十大朵蓝色的 冰荧惑,它们在这儿却似乎随处可见,朵朵都含苞待放。“很漂亮吧。”白衣人 说,伸手去采一朵靠近岸边的花。 “别采,有毒的。”我忍不住说。 “你也认识它?”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笑很干净呢。 “这花不是长在冰上的吗?”我问。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这片蛮舞原本来就奇怪,如果往下挖,你们会发现厚 草之下有许多冰窟窿,那些厚冰几百年都不化,我估计这块水潭下的寒冰都已经 有万年了。这些花的根,都是从冰下冒出来的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他 说这些话,你会觉得他一定亲自潜下水去,亲眼看到过那些寒冰一样。说话间, 他已经把那朵冰荧惑摘了下来,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闻。 我紧张地等着他突然脸冒黑气倒下,他却悠然自得:“那位教你认花的人没 有告诉你吗?开了的花就没有毒了,只有开了的花,冰荧惑入药才最有效啊。” 他低下头,把花摆在胸前,突然口吐白色的光华,像月光一样明亮。我和云 罄眼睁睁地看着那朵海碗般大的花慢慢地盛开了。 窝棚前面有一串烤好的青蛙,等我们吃完早餐,以水为镜,好歹把自己身上 收拾了一下。白衣人又领着我们,七拐八绕地走出了那片蓝水潭围绕的沼泽地, 到了干地上,他指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对我们说:“照直往东走,也就二十来里 地,就会遇到蛮舞部的人了。小心可别往南边拐啊。要是你们碰到黑甲的武士, 最好还是藏起来吧。” “我们只是小孩啊,你不送我们过去吗?”我问。 “我父亲是蛮舞的王啊,”云罄说,“你送我回营帐,他一定会重重地谢你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