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我问。 “现在还不行,”他那时候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双冷漠的眼睛,是块少见 的坯子。不过……你眼睛底下还有东西在燃烧啊,把它灭掉吧,只有把你心里所 有的火都熄掉,你才可以拜我为师呢。” “这几天你做了什么?”他微笑着看我,“你似乎已经变了很多,只是还不 够好。我到瀛棘去转了一转,所以来迟了——你还想拜我为师吗?为什么呢?” “你见过我的父亲了?”我问,瀛棘王的样子本来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 不过他这么一提又让我把他想了起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清晰仿若昨 日。古弥远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来他问我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一天,在蓝色沼泽地里,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呢?那一句普普通通的问话如同一场摇动山河的地震锲入我心,我感 觉到冰壳下一些滚烫的东西流动了起来,它们喷涌而出,把我苦心搭建的坚硬外 壳都融化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在想什么。 我捂住胸口,感觉到心脏在里面痛苦地缩成一团,我咬着牙回答说,我要救 我的族人。我从出生就看到他们在生死间挣扎,到处都是毫无希望的人。他们能 要求什么呢?多一块土豆,多一口热水而已,他们就能活下去,可是他们等到的 只有死。他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希望没有将来,只有死亡紧跟在背后, 就如同马背后的鞍子。我想要救他们。 古弥远用一种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摇了摇头:“如果你最终发现,你 不但救不了任何人,还会杀更多的人,即使这样,你也愿意跟我学吗?” “我不信,”我喊着说,“我不信。没有东西可以控制我们的命运,不应该 有东西可以控制我们的命运。” “包括神吗?” “包括神。”我攥着拳头,斩钉截铁地说。 古弥远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其实,你就是神啊。什么 时候,你把心从上到下,冻成坚硬的一块,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我不想拜你为师了。”我说,其实我还是很想拜他为老师,但不知道怎么 就冒出了这样的回答。 大合萨惊讶地把一壶水给碰翻了。古弥远学识渊博,自立白衣道,实为一代 宗师,他曾拒绝了青都“帝师”的称号,跑来问这么一个小孩愿不愿意拜他为师, 已经是匪夷所思了,大合萨摇了摇头,重新沏起一壶茶。他哈哈大笑地说,有这 样的疯子要给人当老师,就有这样的疯子不给人当学生啊。 “这又对了,”古弥远说,“不过为什么呢?”古弥远用他那双古井一样的 眼睛看着我问,我觉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的每一步反应似乎都在 他的算中。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我害怕。当我把冰下面那条滚烫的铜汁藏起 来的时候,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古弥远指向帐篷里的人问我:“这些人跟随你千里迢迢到了蛮舞,毫无怨言 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将来托付给你,你爱惜他们吗?” 我看着帐篷里这些奴仆,忠心耿耿的赤蛮,瞌睡连天的贺拔篾老,眼睛里只 装着我的楚叶,还有圆滑但是再无二心的大合萨。 “如果让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因为你爱他们,于是让他们去死,你会做到 吗?”古弥远问。 “我做不到。”我低下头说。 “可是他们愿意去死,”古弥远摸了摸我的头,嘴角上露出看穿我心底的笑, “就是因为那些冰面下滚烫的铜汁,让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好学生,等你能做到了, 我再来问你。” 古弥远在蛮舞原上住了下来。他似乎知道世间万事万物,谈论起来口若悬河, 再见多识广的人在他面前无论提起什么,他没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蛮舞部落里的 合萨与他辩论经文要义,莫不被他辩驳得大汗涔涔而下,蛮舞王对他也极其信任 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蛮舞王留下来的。他每隔几天就过来看我一次:“你 还是不想拜我为师吗?” “你当了我老师又能教给我什么呢?”我狡猾地反问,“我觉得自己没有什 么要知道的。” “你觉得是这样吗?”他的眸子是淡蓝色的,总是温润如水,不温不火, “别想得太多了,会把你的小头想破了,从小的事情开始想一想吧。总有什么你 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么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吗?” 孩童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谨慎,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 “那太难了,我现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让那群狼听你的话的,它 们都不咬你。” 古弥远说:“这个很简单啊,懂它们的语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帐篷外, 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长的口哨,那声音绵绵密密,在草原上传递了出去。过了良久, 他身边的地上突然间冒出了无数的隆起的地下沟渠,那会儿正是初冬,可是地下 的土拨鼠却纷纷从温暖的地下钻了上来,聚集到他的身边,直到被飘到鼻子上的 雪花冻得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才猛醒过来,它们责怪地四下望了望,扭着肥硕的 屁股急忙缩回到洞穴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来,“要不你先教会我这个,我再决定拜不拜你 为师。” 他又哈哈大笑,把那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眯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吃 亏过呢。好吧,就先教你这一课。” 他骑上马,把我带到沼泽地去,我们在那儿屏息凝听鸟儿的叫声,狼的嚎叫, 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狰的低啸。“语言就是一种巫术,当你掌握更多的语言的 时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弥远说,“其实动物的语言是最简单的了。” 晚上,我们就睡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躺在那些有些旧了的干草上,我又闻 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古先生,疼痛是什么?”我问他。 “好问题,”他带着洞晓一切的表情微笑着看我,“你能闻到花的香气,是 因为有花在,你能感觉到刀子的冰冷,是因为有刀子在,它们都是外物给你的感 觉,是吗?” “把你的手伸出来。”他命令说。我把手掌摊在面前的地上给他看,我的手 还很小,纹路模糊,如同一张小小的发白的落叶。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 把它贴在我的手上,让我感觉它的冰冷和无情,随后刀光一闪,我甚至没有意识 到要缩手,那一刀已经透过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钉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产生的。”他边教导我边哧的一声,把刀子拔了起来。 血从我的伤口渗入黑色的土地里,皮肉在我手上翻了开来,犹如一朵红花。 我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巨大的疼痛像劈裂了我的整条胳膊一 样窜上我的脑子。“为什么它要疼呢,我不愿意感觉到这种疼。” “当你忘掉肉体的存在,就不会痛了,”古弥远说,“疼痛让你的肌体产生 反应,让它躲避。可是当某件事情无法避免的时候,我们就不需要它来告诉我们 痛了。” “我懂了。”我咬着牙说。 古弥远叫住我,刀子在他手里往下滴着血。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告诉那些 青阳人,蛮舞的公主躲藏在沼泽地里的小木头屋子里呢?” 一匹铁甲铿然的马慢步跑过来,把地上的草叶踢到空中。马上那个凶恶的虎 豹骑兵按着鞍,探下身来喊道,“小孩,你看到什么人出去了没有?” 他的马蹄声仿佛敲在我的后脑上。我当然永远记得那一时刻。 我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我刚刚流过血的地上,找到了一朵刚刚生长出来的 蓝色的冰荧惑,其实,这么漂亮的花不仅仅要生长在冰上,它还要靠吸取人和畜 的鲜血而出生。它吸着我的血,娇嫩无比。我把它摘了下来,递给古弥远看,它 的毒蛰得我手指发麻:“你看这朵花,我不采的话,她也终究会死去。反正都要 死的,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的下半段是他的原话。他看了我一会,似乎在看待一个难以择定的难题。 “就是这样吧。”他说,然后他仰起头来大笑,笑声疏懒,从那笑声里我看 出来他的萧远和寂寞。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又到了开春的时候。我在古弥远的帐篷里发现他坐在 地上排演算筹。 我便蹲在一旁等着。他算完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回北荒去了。”他说。 “为什么?” “你父亲死了。” 这条消息并不让我感到悲伤,我对自己的情绪反应也很奇怪,我只看到了机 会。一个渺茫得如晨星般让人捉摸不透的机会。我蹲在沙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它比不上一个胡桃的大小,看上去没有任何力量。 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们已经习惯了看我发呆。我在 那儿一直坐到了夜里,楚叶才找到了我把我拖回自己的帐篷里去。我楞楞地在床 上坐了一夜。天一亮我又跑到古弥远的帐篷里去了。他已经起来了,衣着整齐地 端坐在那儿等我。 我说:“我要拜你为师。” “本该如此。”他笑着说。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让人心里发烫的东西,”我说,“我已经忘记怎么痛苦 了。” “不,你还没有,”他微笑着看我,“不过你会忘记的。” 我拜倒在古弥远的脚下,这个永远一袭白衣,眉头上总带着一抹难以琢磨的 萧远的中年男人脚下。 “再给你取了名字吧,”他说,“作为这入门之礼。寂然疑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你的名字,应当叫瀛台寂,北陆名,便叫阿鞠尼吧。” 我知道阿鞠尼的意思就是明月,他是要我永远记住这月牙湖边上的时刻呢。 “会写这几个字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他便用算筹在地上写给我看,然后把一根算筹塞到我手里。 我端端正正地在沙地上暮写下自己的名字: 瀛台寂·阿鞠尼·亦难赤必勒格不忽 这轮寂寞的明月,必将要载入北陆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