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东边似鸟雀腾跃 南边似对龙上天 北边似万寿神龟 西边星斗散乱 四野交错万状 北南珍珠宝山 东西四柱擎天 安心把守天险防地 飞中耸立着 瀛棘日烂木甲牛麦碰措宁! 这是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当年用他的脚步踩下瀛棘北荒大营的轮廓时,亲笔写 下的“形胜歌”。比之东陆的歌赋,它自然粗野简陋,难入士大夫耳口;但用北 陆的蛮语唱起来,却气势雄浑,琅琅上口,就如一群莽牛轰隆隆地从青莽的荒野 上冲过,简直要划破唱者的咽喉。 如今我五年没有回去,这片大营耸立着的土地上需要讲述的故事实在是太多 了。瀛棘王一死,黑草弥天的北荒即刻陷入了纷飞的战火中。这五年来,瀛棘可 以上阵的男丁长成了两万人,加上原先便有的两千残兵,此刻举族之兵已隐约重 成规模。 瀛台合三兄弟领着贺拔氏、长孙氏等大部族,将将占了一半兵力,聚积在有 熊以西的温泉河一带别营,自成一派;而铁勒延陀原有三千铁狼骑,占了瀛棘的 大营,仓库钱粮户邑尽数都归了他,实力颇为可观,他倚靠舞裳妃的政德,自称 为瀛棘正统,也颇得族中老人支持。 可是今日瀛棘此刻最强的一方豪强却不是他,我叔父昆天王瀛台寒回又和大 望山南的七曲部酋长刑雄搭上了关系,他内拥国、白氏及三姓小部族自重,一万 七千多户瀛棘人被他迁往东营,六千多瀛棘新起的兵丁居然跟着国氏和白氏的那 颜归附了他,再加上从七曲借来的六千精兵,此刻我叔父,这个数年前几乎要被 人遗忘掉的失败角色,刹那间又成了北荒上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 瀛棘王的死始终是一个谜,关于他的死法众说纷纭,交战的几方各执一词, 但杀死他的终归是铁勒延陀,这已无法改变。 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这自小便爱恨恩仇交错的两个人,在相隔十年后见面时, 最应该杀掉对方的时刻都放了手,在走过了这道可怕的急滩漩弯后,最不应该反 目的时候,却又开始了相互的厮杀。 瀛棘王的儿子们无力同时面对两方敌人,但他们是先对付虎视眈眈的叔父昆 天王,还是去找杀父仇人铁狼王寻仇——这成了压在他们心头一团难以纠解的死 结。 让我们还是回到最早的迹象上来。 瀛棘王兄弟见面的那一年,虽然瀛棘熬过了那个最可怕的严冬,但粮草不继, 饿殍四起。瀛棘王将我送到蛮舞换取粮食,开春后更让其他三个儿子带一部人马, 分在西边龙牙温泉河一带垦屯,一直熬过了春天,终于挺了下来。 夏草茂盛的时候,我叔父铁狼王铁勒延陀果然带着他的狼骑大军到有熊山下 来投奔自己的哥哥。他带领的三千徙人中,有多半是狼骑兵,还带来少量的马匹 和牛群。这些剽悍的徙人脸上刺着字,头发蓬乱,吹着短哨,满不在乎地跨在狼 背上施施而来,一时间里狼嗥马嘶,乱哄哄地将有熊山下的盆地给盛满了。 “你带着这拨人还是自成一部,到铁裆山下去建营吧。”瀛棘王负着手看着 这景象,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 “你是看不起我这些人吗?我这些盗贼和囚徒一个可顶你们瀛棘的十个人。” 铁勒延陀不快地抽紧了骑着的高大赤狼。他勒紧它脖子上的铁链,让它在瀛棘王 的卡宏面前来回小步溜达。它大概是跑得累了,大张的嘴里滴答下成串的口水, 在地上流下一道黑印子。 “你的人在我这可以来去自由,”我父亲瀛棘王眯了眯眼睛,因为太阳从铁 勒延陀的背后掠出,正射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反正你这一部人马对外不能称 是瀛棘的人。” “随你。”铁勒延陀咆哮着说,他放眼看了看有熊山下黑色草浪翻滚的原野, “你这一块地盘也养不下我这许多狼。我要在这里牧狼,你们瀛棘连人带牲口都 不够我们吃的。” 他一提手里铁链,那匹赤色的驰狼低低地嚎了一声,两只前爪扑到空中,半 立而起。“嘿嘿,”铁勒延陀稳稳地坐在上头说,“我知道你的用意,我了解你, 你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都该在你的掌控中。可你管不了我,我这辈子,终究会 让你头疼死。”那匹狼在空中一扭,已经转了个身,在他大笑声里朝外面窜去。 这些驰狼可不是寻常的草原灰狼,它们体格庞大,性情凶猛,两条后腿尤其 强健有力,坐在地上就犹如小牛犊子一般高大。驰狼的前爪上带有勾状爪端,就 像啮齿动物的门齿一样不停地生长,所以驰狼每天都要寻觅树和石头,在上面磨 砺指甲,磨得像弯刀一样锋利。当它们跃到空中,向前扑击的时候,就如同有十 把弯曲的匕首在空中朝猎物挥舞而去。这些狼性情急躁,每日东奔西跑,没个安 分的时候,也只有铁勒部落才驯服得了它们。 我听说驯狼是铁勒部秘不外传的奇术。大个子的驰狼还可以骑乘,铁勒部的 人把生牛皮制成的鞍具固定在狼肩上,用粗铁链和铁嚼子作成笼头。鞍上没有镫 子,乘者的两腿必须直接夹在粗壮的狼脖子上。他们还能够像放马一样将成群的 狼赶到某处草场上,让它们自由觅食,待得一处的野物吃得差不多了,再赶着狼 迁到另一处去。 不是手脚最麻利性情最凶悍的铁勒族人,是没有胆量放那些狼的。这项要求 对于铁勒的手下来说自然也不是问题,被流放迁徙到这儿的人,都是些著名的凶 徒恶煞,偶尔有些冤枉来的良善之辈,在这块土地上呆不上半年就会毙命。阴羽 原上能活下来的人,个个都是死尸堆里打了七八个滚出来的。他们不用告诫也知 道,要想驯服狼,就必须比所有的狼都凶狠。 除此之外,还要学习用符咒控制这些暴躁易怒的畜生。他们必须非常小心地 控制它们的肚子的鼓和瘪,太饱的狼会恹恹的,缺乏精神难以驾御,而太饿的狼 又有反噬一口的危险。所有的骑者都要和狼一起生活,和它们一起吹风沐雨,在 冰天雪地里长距离地追逐猎物,撕扯吞吃那些带血和皮毛的生肉。和狼混熟的骑 者,只有把自己变成一只狼,一只更强壮更凶悍的狼,才能与狼群合为一体,使 它们如军队一样被驱赶使用。训练有素的狼群也懂行军布阵,也能突击合围,它 们锋利的勾爪能够轻易地把马的肚子撕开,所以寻常战马闻到这些狼的尿味就会 战战发抖。要不是数量太少,狼骑实在是一支令草原上人人闻而色变的异军。 牧狼是一件极有技巧的事情,狼骑者都必须是最好的猎手,才能让自己和狼 不饿肚子。草原上的生活本来就是流动的生活。贪吃的野猪总是成群结队地跑在 最前面,它们会把整片的草掘起来翻找下面的块根和可吃的爬虫,食草的兔子和 鹿紧随其后,鹿后面是一些小野狐和狼獾,靠死去的鹿或者快死的鹿为生。有着 高耸肩膀的丽角羊和鹿们挤着肩膀走在一起,野牛群散开来跟在它们的后面。现 在又加上了铁狼王的驰狼群跟在这些草原动物的后面。铁勒的狼群就如同一把巨 大的灰色镰刀,把高高的草丛里藏着的动物剔除得干干净净。不过他们不会让狼 群把所有的动物都赶尽杀绝,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会把狼赶开,放开一道口 子,让剩余的吓破胆的食草兽从口子里飞逃而去。 原先铁勒部会让自己的牧群会跟着狼的足迹走,在狼群身后,所有的食草兽 群都被清空了,他们自然就能到达最好的草场。现在这个空缺就变成了瀛棘的牧 群,它们在肥厚的草场上像爆炸一样快速增长着。除了放牧和种植燕麦,一整个 夏天,瀛棘的人要干的主要活计就是收集干草,他们要给壮大的牛群和羊群准备 草料。这项繁重的没日没夜的活要持续整整三个月。 铁勒延陀的人相形之下可就要自在多了。一到秋末季节,秋马已肥,他们即 放马四出掠劫。越过大望山以南,向东是密林地带,向西则可进入澜马、七曲及 七八个小部落的地界。蛮舞部与这些部落的地界犬齿交错,难以划分清楚,铁勒 延陀的那些人马和狼群哪管得了那许多,只要找到机会,便将人马分为两队一兜, 狼群在外面一叫,那些吓傻了的没头脑的牛群羊群自会惊慌失措地乱窜,被赶回 到阴羽原上。它们屁股上带着各部各家形形色色的烙印。 为了这些狼骑抢劫的事,铁勒已与各部起了多次龌龊,连带瀛棘也受了不少 牵累,但铁狼王依旧我行我素。那些争吵和咆哮如同被酷烈的大风扫过,像蓝花 草一样星星点点地散布满草原,随后又被长孙鸿卢的秃笔一点一点地寻找到,记 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