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我们本来就是盗贼,怎么能不抢不杀?”我叔父铁狼王更大声地回答咆哮 如雷的瀛棘王,“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过去。”瀛棘王说,“现在瀛棘穷遁远疆,缩在这儿晦光养韬,你四 出大肆掠劫,这会让青阳北都对北边关注更甚,于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铁勒延陀好奇地歪着头看他:“我又不是你们瀛棘的人,你担心什么?你当 初不让我们入籍,不就图能撇个干净吗?” 我父亲瀛棘王生气地挥了挥手:“你觉得是为了这吗?” “不是吗?”铁勒延陀干净利落地反问说。 他们两个虎视眈眈,目光如同两把剑在空中交锋,谁也不后退半步。 我父亲瀛棘王最后松了松脸,说:“要是都由着性子来,谁来为瀛棘考虑。” 他冷笑一声,“当初要是你在白梨城当这个王,想必是想也不想,就与青阳 死斗,直到灭族了事吧。” “那还用说。如果当匪徒当得窝囊,我也宁愿去死,”铁勒延陀放声大笑, “你还真了解我啊,所以你当瀛棘王,我不当。头痛的事情留给你。” “闲话少说,”瀛棘王无奈地在耳朵边摆了摆手,像是要把不快的事情都赶 走,“我有事要你帮忙。” “喔,找我帮忙?这可是件新鲜事,你说。”铁勒延陀将这句话在嘴边回味 了一句,才笑嘻嘻地将脸凑上前去。 瀛棘王说:“青阳不许斤盐片铁出大望山北,这你知道吗?这是要困死我们 啊。没有盐,我们舔一舔碱土,没有铁,我们怎么打造刀子和枪,与他人拼命?” “我还以为你事事听他们安排,难道也不安心蹲在此处束手待毙?”铁勒延 陀坏笑着问。 瀛棘王不置可否地说:“往北行两百里,即有盐井数口,我已令两个百人队 日夜拖运,带回来的盐可供日用。我已经令贺拔带着人到有熊之北去勘探白铁矿, 若能找到矿石采炼,打造农具兵器也不会有问题。” “何必那么麻烦。”我叔父铁勒延陀得意地向瀛棘王的座椅上一靠,回答说。 瀛棘王的座椅如今只是一块铺着豹子皮的马鞍,但向来无人敢靠近拭碰,他 却喜欢翘着脚往上一倒。 “没错,”瀛棘王的眼中有一点一点的火在闪,“这不是长久的办法,他们 一来一去,总要一个月以上,这太耗我的人力了,所以我来找你帮忙。周围的部 落未必全能被青阳人控制死,拿毛皮和肉就能换到食物和盐,不过铁器和刀子就 难了,不到各部落的本阵大营就拿不到,而到各部落大营的关隘都在青阳手中。 “这些路困得住你们,怎么困得住狼呢。”铁勒延陀嘿嘿嘿地笑着说,“能 偷过关隘的秘密小路全在我心里,不过,我的人可不能白干,至少得抽二成。” “好啊,你到营里来拿吧,”瀛棘王叹了口气,懒懒地说,“想要多少就拿 多少——我说,你要金子有什么用呢?” “那就一言为定。”我叔父铁勒延陀说,也不打声招呼,他从椅子上蹿起来, 弹丸般冲出门口,跳上门口绑着的那条狼。长孙的记录并没有那么详尽,但我能 想象得出来那幅画面。在那儿,铁勒延陀高高地骑在咆哮的赤狼肩膀上,连狼带 人都被头顶上宣泄下来的阳光照得白亮亮的,而瀛棘王依旧安稳不动地坐在阴暗 的没有窗户的卡宏里,他越来越不爱动,连踏火马也难得一溜。他端坐在卡宏里, 被阴影所吞没,只有两个眸子如夜里映着月亮的水潭般明亮。 这幅图画就像他们两个人的写照。如果说我父亲瀛棘王是处变不惊安稳如山 的熊,那么我叔父铁勒延陀就是匹难羁上笼头的野狼。 这头狼扭头对熊说:“我现在是男人,我要金银来养家。你营地里剩的都是 女人,自然拿银子没用了。”他哈哈大笑,用铁链抽打得坐下的巨狼大声吼叫, 在黑油油的地里头蹿了出去,把营地周围圈着的几匹马惊吓得连连倒退,惊嘶不 已。 其时,瀛棘的经济体制已然崩溃,瀛棘王新设立了瀛棘大营的公库,名为 “大库”,各营再设分库。因处非常时期,大库按五一的苛法收税。家有五羊者 上交一羊,五牛者上交一牛,五马者上交一马,这些牛羊日常分在各家饲养,需 要征用时候再由官家人带走。各营再设分库,分库再以十五交一抽税,以备各营 日需。此外成年人不论男女都有五一徭,即每五日轮一次,一次一日的公活,有 钱人家也可以钱粮充抵,无钱粮者可到大库赊帐借粮,以徭役还帐。 于是铁勒延陀的人开始不停地把大库里的皮毛和鹿角、牛肉带走,过上一段 时间,又带回来成堆的生铁,茶叶,盐块、刀子、长矛和铁箭头,更要命的是, 他们还带回来众多女人们喜欢的金银首饰,上面镶嵌着珠子和绿松石。这些放浪 形骸的男人,过去的盗贼和囚徒,就用这些东西去勾瀛棘女人的魂。 草原上平民与斡勃勒之间本来界限极严,徙人的地位则更要比斡勃勒低上一 级,但女人的天性让她们刚刚从饥饿中苏醒,就开始憧憬头上和脖颈上的美丽闪 光。除此之外,这些阴羽原上的汉子更能带过来食物和肉,辛辣的酒,他们还能 在女人们需要干重活的时候脱下外袍,光着满是刀痕牙印的脊梁站上前来,那些 强壮的淌着汗的身体充满了可怕的可以依靠的诱惑。 这三千名汉子钻入瀛棘王的大营,如同干柴投入烈火之中。那些被风霜和艰 辛蹂躏了大半年的柔嫩如花瓣般的女人们,打开了自己的心怀。到了夜里,那些 消失沉寂了许久,听了让人脸红的歌谣又开始婉转飘荡在大营上空了。瀛棘的女 人们被男人带来的幸福给融化了。 于是我父亲瀛棘王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看到成群结队的野汉子正翻身上马— —为了防止惊营,他们并不都骑狼过来——他们高声喧哗,大呼小叫,醉醺醺地 扬着鞭子,跨过一夜留下的满地稀薄马尿,踏着清晨的微寒和薄雾消失在那些高 高飘飞的草里。 有时候,还有大群的瀛棘的孩子们跟在他们的马旁兴高采烈地奔跑,汉子们 唱着粗豪的歌,如同富豪的财主,从马鞍上往下随便扔些肉干和吃的东西。 让瀛棘王惊讶的是,连书记官长孙鸿卢也混在那帮孩子里,朝马上的强盗们 点头哈腰,伸手要东西。瀛棘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看到一位脸有疤痕身穿灰 衣的汉子,东倒西歪地骑在匹灰马上。他认出那是左骖,他和铁狼王手下一匹白 耳朵的黑狼同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过他变成了那条狼,也有人说看到那条 狼变成了他,不过没有哪条传说是被证实过的。 此刻这位浑身冒着狼气的汉子正把他的马勒住在长孙鸿卢的面前,灰马把一 泡尿撒在老头面前,而他俯身把一包什么东西递给了老家伙。左骖甩了甩鞭子, 唱着歌跑走了,而长孙鸿卢抬起头来,猛然间看到我父亲瀛棘王在看他,老脸一 红,把东西藏在衣袍下就走。 瀛棘王大声叫住他,问:“那是什么东西?” 书记官不得已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原来不过是包各色石头,里头还混杂着 几小包金粉和几颗珍珠。 瀛棘王禁不住哑然失笑:“我的书记官,你都老成这样了,还和女人小孩们 抢这些东西吗?” 长孙鸿卢尴尬地一笑,说不出话来。 瀛棘王一把捉住他的手,说:“走,我到你屋子里看看。” 他进了书记官的屋子,却看见他的那间小屋内摆满各色的树根石头,还夹杂 着些银子、珍珠和金粉。他的孙子正蹲在那儿把这些东西细细地研磨成粉末,分 成不同的碟子装着,看见大君进来,他慌张地跳起身来,几乎把几个碟子打翻, 连忙垂手站在一旁,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