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我父亲瀛棘王皱了眉头,说:“长孙鸿卢,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和孙子饿 着肚子,尽收藏这些东西,还伸手向外人乞要,未免大失斯文吧。” “斯文值什么钱?”老头大声抗争说,“这些磨成的颜料可是金不换啊。整 个北荒,得上哪儿买颜料去……” “你还在倒腾东陆的庄稼佬们喜欢的那些玩意儿?”瀛棘王回过头来,狠狠 地盯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若非东陆的文字和笔墨,此刻我怎么替你大君立传?东陆之风,必定势不 可挡啊。”老家伙硬着脖子说。 “真是世态颠倒啊,被判了刑的人反过来给贵官们施舍吃的,”我父亲瀛棘 王感叹说,“这样太不正常了。” 我叔父铁勒延陀则半躺在马鞍子上,带着嘲讽的讥笑看我父亲,说:“一边 都是鳏夫,一边都是寡妇,这就是人的本性啊,你连这也要管吗?” 瀛棘王皱了皱眉头,背起手问:“找我什么事,说吧。” “有人偷偷摸摸在跟着我的商队走,我来问问怎么回事?”铁勒延陀翻着眼 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我不知道这事,”瀛棘王语气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不过猜得出来,那 是老五昆天王的手下。他们不满大库和你的抽成太多,唠叨过好几次了。” “你不管他?”铁勒延陀好奇地半抬起身体问他。 瀛棘王苦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现在管得了什么吗?” 铁勒延陀抬了抬眼皮看他,“在我们兄弟中,我最佩服你这个三哥了,可如 今,嘿嘿,我真是替你着急啊。” “要论上阵对决,我依旧不惧你。”我父亲瀛棘王森然说,他的威严依旧是 让人不可污蔑的。他捏了捏拳头,又缓缓松开,“可登上了这个位子,就不得不 左右前后都照顾到。老五偷点腥膻,只是小事,你还能为此杀了他不成?我瀛棘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保养元气啊。” “你老了。”我叔父铁勒延陀直言不讳地说,他从那张宝座上跳起来,大步 离开。 十日之后一个无星的夜晚,昆天王的两支马队满驮货物,分别在墨弦河东岸 和大望山北麓隐秘的小路上艰难跋涉,突然间被四面掩至的刀客杀了个干净,盗 贼尽取货物金银而去。 “你要有什么生意上的损失,尽可以到我这来,我双倍支付给你。你干吗要 动手?”我父亲瀛棘王气哼哼地问。 “那不一样,”铁勒延陀干脆地说,“这是我们自己抢到手的东西,可不承 你的情。” “喂,”他又说,“这个老五,包里的货色可真不少啊。你们集体迁庭的时 候,他大概吞没了不少好东西吧。你不想知道有些什么吗?” “不想。”瀛棘王没好气地拂袖而去。 铁勒延陀抢劫昆天王的货物,杀了他的人也就罢了,但他手下的人却大模大 样地拿着这些东西来大营泡妞,这就有点过分了。说到这里,我该讲讲左骖的故 事。 左骖此时看上了原白梨守藏室史的老婆白小宁。白梨守藏室史虽然是名文吏, 却性子刚烈,在青阳纵兵入城时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把满腔子的血溅到了吕光的 马前。小宁出身白氏名门,本来是瀛棘主祭祀的奉常之女,自然带着股书卷气息。 她父亲奉常白翮早死,丈夫死后,她坚守不再嫁,家中下人又尽数被遣到瀚 西戍边,只能一个人从白梨千里迢迢挨到了北荒,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磨难,依 旧是年轻貌美,门前吸引了无数男人的目光,就连昆天王的大公子瀛台寿也常到 她门前献殷勤,要给她在东营修建一所独屋,却被她坚拒不纳。 她此刻住着的卡宏中人多拥杂,三十名各色不同等级官吏的妇人以大床铺在 其间居住,梳洗起居都无隐私可言。这些妇人都无力独自立户,每日里要为官库 织粗布十五匹,便能一人分得四豆粟、二两肉和半两麻油,维持温饱足矣,但却 辛苦异常。从天明开始,机枢的唧唧声不绝于耳,梭子穿梭往来。暗淡无光的卡 宏里,羊的细细绒毛飘荡在空中,覆盖了一切,让里面的人眼睛鼻子总是发痒。 小宁的眼睛就总是红的,但她依然安之若素,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左骖在她门前的横木上留了一道刀印,他的亮银刀刀背笔挺,没有人不认识 他的刀。他这一刀就如在她门上画了一道记号,寻常无赖少年没人再敢上门啰嗦。 日子一晃过去几个月,左骖在这女人身上费了许多时候和计策,最后却也没 能将她搞到手,他虽然窝火,倒也心中钦佩小宁的烈性。 这时候瀛棘大营中男子短缺,好女子多的是,左骖虽然面目狰狞,却是铁勒 手下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出手又很豪阔,那些女人金子在手,看他也就不难看了。 他很快就在营地里找了四、五个相好的姑娘,但却没有忘记小宁,常常送来 些肉食衣物,小宁每次也就笑笑收下,随手分给左右的同伴。 那一日,左骖照例拐到小宁门前看看,他嘴里叼着牙签,松着马缰百无聊赖 地走着,正好看到小宁担着副巨大的水桶,原来正是她轮值出门汲水。自她的卡 宏至龙牙河边有一里来远,小宁人又瘦弱,挑上担子走走歇歇,半个时辰才一来 回,灌满卡宏中的大桶得来回十二次,这一日她便无布可交,虽然同屋的妇人会 凑起来分点食物给她,毕竟累得不行。左骖目光闪烁,看着小宁拖着桶走远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他就带了一匹卷鳞毛的灰骟马过来送给小宁,那马毛长腰健,背上六 个水桶拉水的话走上两个来回也就够了。那时候瀛棘的马极少,一匹马怕要值上 千金,小宁想着同屋中的伙伴们都需要这匹畜生,也不多问就将它收下,却不料 收了个大麻烦。 左骖走后,昆天王的两位公子骑着马闯了过来,一眼看到那匹灰马立在那儿, 屁股上的烙印却还没有改掉,正是他们东营的烙印。公子寿脸一长,想到屋子里 那位不听话的花朵也似的女人,心中酸味直泛上来。他想到这些盗贼居然用他的 东西来和他抢女人,不由得气上心头。 这两人原本跋扈,当初昆天王手下本来颇多扶风旧部,西凉关一战后实力尚 存,他又上下打点,将这些下属户籍归入扶风,倒留了大半下来。到北荒后昆天 王又与七曲的人勾搭上,东营的实力隐隐然盖过瀛棘王的大营,昆天王的两位公 子也眼见得下巴越抬越高。直到铁勒蒙了脸将昆天王商队一网打尽,昆天王的东 营吃了一个大亏,又无处追究,公子寿等人一股气只能憋在肚子里。此时见了这 匹马,压抑了十来日的怒气登时都爆了出来。公子寿手一挥,手下伴当一拥而入, 将小宁拖了出来,不容分辩就捆在卡宏前的栓马桩上。 公子寿提着鞭子,趾高气扬地喝道:“着慎刑司过来,问问他通贼不报如何 处罚?” 一个眼眉瘦小的老男人跪在地上奏道:“男子贯耳穿营,女子鞭三十。” 公子寿侧了侧头,望见那小女人两手高高地被扣在铜环上,露出的胳膊如藕 荷般白嫩,一双黑如点漆的倔强眼睛里满是轻蔑地看着他。 “好。”他咬了咬牙,摆了摆下巴,一名伴当扯起鞭子,一五一十地打了捆 在拴马桩上的女人三十鞭子。公子寿等他打完,挨近那个微微喘气的女人脸颊, 低声在她耳朵边说道:“好个没眼光的贱女人,你宁愿喜欢那个贼囚徒吗?这顿 鞭子,倒要让你烧得舒服的脊梁清醒清醒……” 他在马上直起腰来,猛地在她背上又重重抽了两鞭子,空地边上四方卡宏里 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鞭子着肉的声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公子寿大声地宣布说 :“跟你偷的那个臭男人说,这两鞭子,你是代他吃的。” 这时候,他手下的伴当和兵丁已经散开来到各卡宏里搜查,这一搜倒搜出十 来匹红绡、三四筐貂皮、玉石镯子和戒指无数,看上去都颇似那日晚上昆天王被 抢走的东西。公子寿的手下连踢带打,从那些哭喊的女人手中抢下东西,牵上系 在小宁卡宏门口的马,一干人等吆五喝六地走了。 那时候瀛棘王几乎都呆在温泉河边的秋营里,大营里事务都由舞裳妃摄管。 她听了这事,问明了情形,便派人将铁勒延陀召来询问。 铁勒在她面前反倒没有在瀛棘王面前放肆。他摇了摇头:“你别管啦,这事 是小左惹下的,就让他处理好了。” 他拍马出了营地,左骖也过来问他该怎么办。铁勒延陀瞪了瞪眼,说:“东 西被抢了,你就再送一次呗,还能为了个女人杀了我侄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