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他说这话时,头脸都被他人泼溅出的鲜血盖满了,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炯炯 的眼睛,那些女人怎么敢搭腔。左骖不慌不忙地接连砍翻了十来名冒冒失失往里 硬冲的士兵,杀到兴头起,突然一张嘴,白森森的牙齿咬在一名兵丁的脖子上, 登时将那人咽喉咬断。那些兵丁虽然有上过战场的,此刻却有不少人脚都软了。 只见左骖突然把刀一横,使劲后仰着脖子,从咽喉里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咆哮, 这声咆哮就如同孤狼在月下的长嗥,拖带着长长的颤抖的尾音,在空旷的原野上 远远传了开去。 随着那一声长嗥,屋子里的女人们又听到了原野上传来的另一种声音,那声 音如同连续不断的细雨,沙沙地落在草地上。一股浓烈的腥臊气,突然弥漫在黎 明前的黑暗中。营地里的马开始惊恐地嘶鸣,拖着缰绳人立而起。 伴随着轰然巨响,一整片的木栅栏都被拖倒在地,密密麻麻的狼群从二百来 步长的缺口里蜂拥而入,它们那黄褐色的凶狠目光漂浮在一整片的灰狼皮潮水上, 它们悄无声息地冲锋,速度快如鬼魅。在那四百来名长刀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前,这一支锐利如箭头的狼军已经扑击进他们的阵列,撕裂他们的大腿和肚皮, 咬断他们的咽喉。在这些直刺人心的惨叫声里,五百多条大如小马的巨狼硬生生 地在东营长刀阵列中穿插而出,将他们分割成了十多个小团,围在内圈。它们围 绕着这些失去阵形拥挤在一起的士兵们威吓地张开巨口,露出满嘴弯刀一样的利 齿,口水四溅,吓得他们胆战心惊。 白菏还骑在马上发着愣,这些狼鬼魅一样的速度让他毫无应变的时间。虽然 双方数目只是相当,但只一瞬间里,他的兵丁就阵形散乱,士气崩溃。败局已定 了。 左骖没有浪费最佳的时机,他从卡宏里窜出去,闪电一样跳上白菏的马,紧 贴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低语:“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怎么能来这儿却 不做准备呢?” 他的狼早已经悄无声息地掩藏在外面的草野里,等待了一夜,就等待着这一 时刻。 白菏的脖子上和心里头都是凉飕飕的。他一侧头就能看到左骖那张被狼爪抓 破的狰狞的脸。白菏只觉得屁股底下一空,轰隆一声摔倒在地,原来座下的那匹 马被狼尿的气味吓得腿软筋麻,卧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都是瀛棘一脉。放下刀子,我不为难你。”左骖沙哑着嗓子喝道。 白菏依然咬着牙不吭声,他手下那些士兵却早已经把兵刃撤手扔了一地。左 骖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刀子从他脖子上抽开,转身朝卡宏走去。 白菏看着左骖的背,好似毫无防备的样子,但他将手放在刀柄上,捏了又捏, 终究不敢把它拔出来。 左骖低头跨入门中,看了看趴在大床上的小宁,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是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左骖笑了笑,对她说:“你不 跟我走,看来是不行了。”他大步跨过去,揽起她的腰,一把扛上肩膀,也不管 她说什么,翻身上马,带着他的那一大群狼,扬尘而去。 这就是左骖的故事。 3 等东营的那些士兵面色雪白地将刀子收回去的时候,公子寿的那颗头依旧骨 碌碌地在地上滚个不停,舌头像弹簧一样在嘴里抖动着。昆天王瀛台寒回从东营 赶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提了儿子的头回去。 我叔父昆天王此人是个不得不提的狠角色。他是瀛棘王的兄弟,排行第五, 母亲乃是当今瀛棘王母亲的姐姐,扶风部落的长公主。当年扶风与瀛棘混战经年, 扶风不能抵挡瀛棘的大军,于是扶风王将两个女儿送来和亲。妹妹先生了瀛台檀 灭,姐姐后生了瀛台寒回。瀛台寒回刚出生那年,扶风王突然暴毙,瀛棘王派大 军将寒回及他母亲送回扶风部,将还不会说话的小寒回树为扶风王,以长公主抱 着孩子听政。这位新的扶风王在扶风部落呆了足有十二年,正是上台亲政的时候, 却遇上扶风内乱,他舅舅起兵造反,将瀛棘的驻军赶回瀛海之畔,逼寒回的母亲 自杀,更将瀛台寒回逐出了扶风部。 算起来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昆天王只能灰溜溜地逃回瀛棘来,其时送他去 扶风的瀛棘王瀛台隽楼已死,铁勒部已经被灭,老四铁狼王远遁,剩下的三个儿 子相互交兵争位。 瀛台隽楼死得突然,他的五个儿子中,我大伯瀛台灵符宽厚而有魄力,我二 伯瀛台梦龙精明且有谋取大权的野心,老三是我父亲瀛台檀灭,勇武又冷静过人, 我四叔铁狼王铁勒延陀虽然神力惊人,却不肯跟随父姓,此时母族被灭,孤身远 遁,自不待言,只有我五叔瀛台寒回离开瀛棘日久,此刻回来显得人地两疏,手 无寸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瀛台寒回此时从扶风带回来的家将有数千人,但其势不足以与任何一方抗衡, 没人当他一回事。其时我二伯颇受我爷爷宠爱,位尊权重,为瀛棘大单于,使持 节,封安西大将军,总制七氏军事,他手握重兵,无出其右,寒回便投靠二哥帐 下,讨了个闲散差使。我大伯前山王瀛台灵符性情温厚,虽得诸大臣贵族拥戴, 却无法与老二抗衡,三战三败,逃至我父亲的营中。 那时候,我父亲瀛台檀灭刚刚率贺拔部大军灭了铁勒部,自瀛海边起兵回军 南下,驻扎在西凉关外,他勒兵不动,两不相帮,只是坐观我大伯和我二伯的争 斗。 我二伯父瀛台梦龙那时候虽然新胜,盘踞在白梨,手中拥有左右武威卫,大 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踩着祖庙里供奉着的一块圆磐石,将白牦牛的大纛授给了他, 把黑底白边的王袍披到了他的身上,把瀛棘王的宝剑放到了他的手里。根据瀛棘 三百年来的规矩,这已经是将瀛棘王的位置交到了瀛台梦龙的手里。也就只有火 神马,他尚且不敢尝试当众驯服它们。 瀛台梦龙虽然打败了大哥,但对这位有百胜之名的三弟也颇为忌惮,于是派 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前去招他。 我父亲瀛台檀灭这时候心里头也是天人交战,拿捏不定。他知道除去左右武 威卫,贺拔部的大军向来在瀛棘勇武第一,贺拔部的人跟他日久,对他忠心耿耿, 但毕竟远来疲惫,武威卫不世的威名又让他忌惮,此时与瀛台梦龙交手他心中确 然没有胜算。 大合萨对他好言相劝,说瀛台梦龙愿在祖庙下立下重誓,与兄弟们约法三章, 许愿共享富贵,绝不存加害之心,大合萨甘愿做保。我父亲瀛台檀灭终于点头允 诺,只带了十八名卫士入城拜见二哥。我二伯大喜,迎出城外十里地,将我父亲 接入宫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夜里瀛台梦龙就留我父亲住宿在 堪离宫的西苑。 半夜时分,我父亲瀛台檀灭被侍卫摇醒,却是我叔父瀛台寒回与小合萨也里 牙火者求见。 瀛台寒回开门见山地问:“三哥,你没觉得什么不对吗?” 我父亲瀛台檀灭自睡梦的迷糊中完全醒来,只听得偌大一个园子,死一般寂 静,连警哨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 瀛台寒回说:“大君有令,不许其他王公大将见你,我借着妻子在宫中作客 的机会才偷偷溜了过来见你,这可是说明了什么?” 瀛台檀灭心中一惊,但还是装糊涂说:“我不明白。” 我叔父瀛台寒回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英雄一世, 手握贺拔长孙重兵,为什么来投二哥?” 瀛台檀灭也不闪避,回答说:“我忌惮的,不过是武威卫而已。” 瀛台寒回问:“这几年来,武威卫统领都是谁担当的?” 我父亲瀛台檀灭说:“早几年是灵符,然后是我,交到老二手里刚有一年。” 我叔父瀛台寒回说:“武威卫多年来在你制下,为什么要听老二节制,他对 付大哥宁愿用各氏家兵,都不敢用这一支精锐部队,可见其是,但若你入了城, 成了砧上鱼肉,武威卫也就只能择木而栖了。大哥温厚宽容,老二尚且不能容。 你英雄了得,瀛棘都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老二怎么能不明白这一 点。“ 我父亲瀛台檀灭听了出得一身大汗,酒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