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这时卫士也将周围情形来报,西苑中大小通路都被堵上,且四处堆积了大量 柴禾及引火之物,只怕顷刻间就要被算计了。老五瀛台寒回在合萨带领下匆匆离 去。瀛台檀灭当即和卫士将马匹盔甲都弃了不要,从墙上爬了出去。墙头外都是 巡逻的兵丁,他们趁黑溜到城门边,城门却已然关上,更有大队兵丁发觉他们逃 脱,四面未了过来,眼见情形危急,老五瀛台寒回这时候却带着扶风部家将杀开 城门,又牵过马来,带上他们一起逃脱。 我父亲瀛台檀灭带着他的十八勇士,及老五的扶风部士众,连夜奔到西凉关 下,斩将夺关,开了关门,门外贺拔部的大军一拥而入,直驱白梨城下。白梨城 中的瀛台梦龙听了大怒,即时将老五瀛台寒回留在堪离宫中的妻儿都杀了。 此后从日中战到日落,武威卫临阵倒戈,都归了瀛台檀灭,我父亲终于生擒 瀛台梦龙,大军入城,重新夺回了白梨城。 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却被屠戮干净,老大和我父亲都 觉得亏欠了这位五弟不少。 在堪离宫的庭院里,我二伯父瀛台梦龙哈哈笑着说:“你不杀我,天下更难 收拾。”我父亲手起一刀,将他二哥的血喷溅在了王庭里。灵符则亲手杀死了大 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让立下大功的也里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萨的座位。 我父亲瀛台檀灭此刻兵力最盛,却不知为什么将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 便是青虎元年。 其时,我大伯瀛台灵符即将自己的前山王位传递给我父亲瀛台檀灭,他自己 没有子嗣,经常拍着身下的座位说:“这个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说 说,也就罢了,但年岁一长,我大伯灵符的羽翼已丰,瀛台寒回与他行走得多了 起来,新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边,前山王瀛台檀灭的位置就突然如 火山口一样难熬了起来。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条极有耐心的蛇,坚忍,狡诈, 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盘剥走他的兵权,至青虎十二年时,三骑八卫的虎符多半已 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见他处心积虑,酝酿经营了十二年的心愿就要得偿,青阳这 只草原上的猛虎却张开血盆大口,朝瀛棘扑击而来,西凉关一战,三骑八卫溃不 成军,瞬时间玉石俱焚,什么丹墀玉殿,什么王图霸业,顷刻间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马从东营中赶了过来,接过自己儿子的首级。他面容 清瘦,脸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个干净,长长的鹰钩鼻子像老鹰的长喙样突 兀地伸了出来。要说他的城府确实让人钦佩,此时他捧着自己儿子的头,除了眼 角微微跳动之外,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望着他孤孑远去的影子,在场的所有 瀛棘人却全都心头狂跳,知道暴风雨就要笼罩在阴羽的荒原之上,那是无法躲避 的事情,这条善于蛰伏的蛇,或迟或早,要张开他的毒牙利嘴,为今日讨个说法。 “把左骖交给老五,你开什么玩笑?”铁勒延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门都没有。” “你手下杀了昆天王的儿子,他怎么能善罢甘休。铁勒,铁勒,你是要我瀛 棘此刻四崩五裂吗?” “这些大道理,我讲不过你,”铁勒延陀喝道,“我就知道,左骖不该交, 昆天王的儿子该杀。他可不拿瀛棘当回事,你为什么要替他盘算这许多?” “以一人换瀛棘数年安宁,铁勒,你心中要计较清楚啊。” 铁勒延陀如雷般吼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你要是不敢,我替你点兵,将 老五全家都灭了,一了百了。” 我父亲瀛棘王抿了抿嘴,背着手在卡宏里重重地踱起步来。他眼望着铁勒延 陀,突然问道:“你的头发是谁帮你梳的?” 这句话虽然轻,却如同一颗炸雷在卡宏中炸响。铁勒延陀一愣,也抬起头来 瞪向瀛棘王,他们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铿然有声。 这几个月来,我父亲瀛棘王已很少在大营里呆着。我的几位哥哥已经渐渐长 大,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十二岁即成年,可以统领一方了。大营四周毕竟地方有 限,于是瀛棘王便令我三个哥哥带领青壮,在西边温泉河处设立别营,开垦牧放。 大营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瀛棘王本来不喜内政事务,后来干脆带着数 名偏妃到了别营盘桓,大营中诸事就都落在了我母亲舞裳妃子的身上。 铁勒延陀每次到了大营都只能见到嫂嫂舞裳妃,妃子对他招待殷勤。夜里安 排他的人马在营中歇息,铁勒延陀就在瀛棘王的斡耳朵偏殿内歇息。 那些夜晚漫长悠远,月色使荒野看上去如白亮亮银子造成的世界一般。天空 是青黑色的,一排排的云如深黑色的海潮,带着呼哨声从北边滚滚而来。一个白 衣女人在月光下长吁。我叔父铁勒延陀只觉得自己浑身如爬满了虫蚁般难以入眠, 他早在那次七曲兵纠缠瀛棘王妃子时见过她,自那一刻起,蛮舞的女人就如同磁 石吸引铁器一样吸引着这个粗豪的男人。他在散布着黑草气息的风里深深地低下 头去。 铁勒延陀一个人到大营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开始粗声粗气地对舞裳妃子说 话,他再来的时候就不再留宿在瀛棘王的卡宏里,但许多人都听到一匹巨狼围绕 着黑色低矮的营寨逡巡,低低地嗥叫,徘徊不去。 在黎明的晨雾中,他们在营寨外的草原上看到过这位孤独的巨人和狼的背影, 浓厚的夜露在高高的草叶尖汇集成银色的水珠,让黑色的草原变成了灰色。当铁 狼王驱狼远去,穿过高及狼腹的草地时,就在草地划出了一道深黑色的痕迹。 这样过了许久,瀛棘人突然看不见这幅景象的时候,居然有了几分失落。 他们眼望营门外的草原,只见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下的银灰色草野,不见巨大 的黑色狼影。 只有起得绝早的一名汉子发誓说,自己看见铁勒延陀衣冠鲜整地从瀛棘王的 卡宏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套上自己的白鹿皮弁,他目不斜视,大步穿过卡宏 外的空场地,跳上捆在栓马桩上的一匹白鼻梁的红马,扬着鞭子跑走了。 虽然游牧的人没东陆人那么多礼仪讲究,但小叔和嫂子太过亲近,终究是引 得流言四起。 “这流言多半是从昆天王府邸中传出来的吧,”铁勒延陀慢慢地说,“老三, 你拿自己的女人来威胁我,未免太不丈夫了吧。” “若非事出有因,你又何必把手放在刀子上呢?”我父亲瀛棘王冷冷地回答。 我叔父铁勒延陀黑着脸,咬牙咬得腮帮子边上鼓起两块大包,他闷声警告说 :“再和我谈论这事,你要后悔的。” 他们两个人气冲冲地互相望着,黑色的眸子都隐藏在眉弓的阴影下,冒着炽 热的火花。 铁勒延陀的手始终没有从刀柄上放下来,他猛地一旋身,腾腾腾地走了出去。 在门口他站住了一下脚步,用强忍怒火的口气说:“另外告诉你件事:老五 的马队如果只是去买办些货物,哪用得着带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我看他们去往蛮 舞和去往七曲的使团只怕有其他目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瀛棘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地折着手上的马鞭,喃喃地道:“有你在, 我才该小心。” 铁勒延陀和昆天王东营的摩擦不断,两路人马打得乌烟瘴气。瀛棘王退避至 数百里外的温泉河边,本来是他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策,若能耐着性子不理不问, 等待最后的结局,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终究还是出了岔子。一个女人 最终种下了相互杀戮的祸根。 蛮舞原的边界上,来自狼骑的抢劫日见增多,我外公蛮舞王接报后生气地说 :“我们和瀛棘互为姻亲,急难时我们还援助过他们粮草,此刻他怎么能屡次骚 扰我边境,难不成要逼我兴兵征讨不成?” 古弥远反而笑颜逐开,他对蛮舞王说:“瀛棘内乱,御下自然松弛。这只是 小事。有一件大富贵就摆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话怎讲?”蛮舞王勉强问道,自从大女儿死后,他越发变得畏畏缩缩, 对蛮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儿子又不在身旁,谁先赶回去,谁就有希 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历来有幼子守灶的说法,瀛台寂是你亲外甥,他来当这个 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此时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时?” 这话传了出去,我的帐篷里登时乱成了一团。楚叶他们听说有回去的可能, 都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他们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马鞍上的银饰擦得亮 晃晃的,他们的脸上变得喜笑颜开。在这里虽然吃好穿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 他们等啊等,等到了草叶黄了,秋风凉了,却还是没动静。 我外公蛮舞王犹犹豫豫,熬过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一匹快马从 北方跑来,得得的马蹄声横穿过夜空下的平原。阴羽原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我舅 舅蛮舞王突然下定决心,点起三千兵,交给一名游击将军统领,要送我回去。可 是这会儿寒冬已至,路上已经行走不便了。 古弥远在沙地上排演算筹。他皱着眉头把竹筹摆弄来摆弄去,似乎有点决断 不下。我们围绕在帐篷里看着他。赤蛮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一边说我无所谓,一 边把刀子拔出来又插回去,他搞得我们都紧张死了。 我猜老师已经快算到结尾了,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两支筹,我们都等着他把它 们摆放到那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算筹阵中,大合萨却突然哈哈一笑,然后起身离去, 他的袍子带起了一股风。也许他已经在散乱的筹子中看出了什么。不过萨满教的 星算术应该和古弥远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对。他看出来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