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古弥远没有把最后的筹子放下去,他用细长优雅的指头抚弄着它们,然后把 它们收了起来,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微微一笑:“已经迟了,事定不谐。 不如不去。“ 贺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睁了睁左眼:“你说什么?” 我失望的样子一定很明显,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还有机会,阿鞠尼。” “可他们怎么办?”我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站着的楚叶和赤蛮他们。 他们失望的样子如此明显,连我都看得出来。我不由得替他们伤心起来。我 知道老师实际上没有算完最后的结果,虽然这表明了什么我不知道,大合萨也许 知道,不过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他是个油滑的大胖子。 楚叶扶了扶额头。她其实是蛮舞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把远在千里之外的那 片被厚厚大雪覆盖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赤蛮干笑了一声,松手放开刀柄,轰 隆一声坐了下来,就像条朝猎物扑上去的狼,最后却发现那只是堆风化已久的牛 骨头。失望的气息弥漫在帐篷里。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转 过眼珠来看我,似乎这会儿他们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们从这种深 切的失望情绪中拯救出来似的。 古弥远也在看着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说:“找一条理由给我。” 我眨巴着眼睛想,我确实可以想出一条理由——我说:“如果注定要死的话, 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古弥远仰天笑了起来,我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对他说这话了。我第 一次发现他额头上显露出一道不明显的皱纹,他也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确信自己 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越是高兴,眉毛上显露出来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着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说,这话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的。 “死是死不了,”古弥远眼珠子灼灼生辉地瞪着我,看得我脸蛋发烫,最后 他说,“只是徒增许多麻烦许多痛苦罢了——它和你想象的不会一样——你还是 想去吗?” 我其实是很怕麻烦的,于是就想说算了,但是后来我看着我身后的人说: “你看他们多开心。” “来,”古弥远一把提起我,带着我疾风一样卷出了帐篷,把他们都留在了 里面:“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来比天上的一钩弯月还要锐利。他说:“你想知道大合萨给我 读的是什么书吗?那是莲花师亲自加持的贝叶石鼓书,萨满教中奉为神圣典籍的 预言书。那本书中预言北方将要出现一位最强有力的君主,大合萨认为这个人就 是你。因为书上描述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 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还有别的,”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 你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你将只能活到二十八岁,据我所知,将要发生的事情比 书上描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你还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吸了一口气问道:“如果我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他们就会死去吗?” “谁?”古弥远露出白如寒月一样的牙齿大笑,“不,他们会因为你成为那 样的人而死去。” 他的话语如同一阵热风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轰轰作响。我失神地望了望天 空,空洞的眼眶里甚至容纳不下月亮的影象。他在我耳边轻言细语:“你会失去 许多东西,多得无法想象,多得无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护你自己。把心冻结 起来吧,然后告诉我,你要不要做这样的人。” 我点了点头。 他肃然而立,整理衣冠,对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这是东陆上最大的礼节。 他站起身来,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难,也就要开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们身后的队伍看不到尾。旌旗飘扬,马蹄如潮。云罄来送 我,她骑在小白马上,把一块祖母绿雕刻的豹子护身符送给了我。绿色的豹子是 蛮舞的图腾,我知道那是她满周时蛮舞王送给她的礼物。我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让它在那儿晃啊晃的。 “为什么要走,你在这过得不开心吗?”她问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挺起了胸膛跟她说。 “我不想让你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做个好女孩,我再也不打 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会一直不打你……”她的双眼飞快地眨着,眼泪很快流了 下来。 我说:“等我回去了,我会有自己的奴隶,我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们。” 她突然冲上来,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脸上。 “我要让你记住这一鞭子,记住我!”她喊道,然后转身疾驰而去。 我气愤地摸着脸上肿起来的鞭痕喊了一声。贺拔蔑老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却不过来帮我。 古弥远也来送我。 “老师,你不和我一起走?”我问他说。 “当然不,”他笑着说,“若和你一起去,不过是案板上多一块肉罢了。” “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东西吗?” “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师的笑谑让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驾!”我赌气地大喝了一声,拨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当们紧随在我 的身后。 我们没办法像古弥远那样穿过半冰冻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东北兜个大圈 子过去,就在这最冷的天里,在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冻掉的日子里,三千人的 蛮舞队伍缩手缩脚,逶迤着向北方走去。他们可没有大合萨的秘药帮忙,全都被 冻个半死。马厚厚的冬毛皱缩了起来,骑者低着头,把两只手笼在腰里,抖抖索 索地缩在马背上。风从前路上猛烈地吹来,简直是寸步难行,每一脚踏下去雪都 要没到马的膝盖。这些艰难的路让他们叫苦不迭。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一个月, 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里。 “翻过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蛮舞的那位游击说。他是个面色 焦黄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样更像个牧民而不像是将军。我始终记不住他的名 字。大合萨微微点了点头,这五年来他老了很多,指认方向的时候似乎没有以前 那么自信了。 风大得如洪水一样冲刷得人马仿佛要摔倒,队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线。游 击在马上说:“长乐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这边扎营休息吧。积蓄点力 气,明天好翻过去。” 我不停能听到水声,但看不到水在何处,如果龙牙河就在我们脚下,那也要 在冰面下大约十来尺深的地方才会有水吧。我站在那儿,往前往后看都是白茫茫 的一片,于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时候似乎已经被风吹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