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赤蛮骑着匹劣马跑了上来,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没戴帽子,头上腾腾地冒 着热气。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高兴。这五年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条青壮 大汉,只是他的马瘦了吧唧的,还是从瀛棘骑过来的那匹老马,背上的毛都被磨 秃了。他始终没能骑上更好的马,我对他有几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帮你搞匹好马。”我说。 “不急。”赤蛮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点头,他就 回头招呼了十来个人,往前冲去。 突然间,风里头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气息,如同猫的喷嚏般轻微。我想把 他们喊回来,可是我的喊叫声淹没在一声巨响里。赤蛮和那十来名轻骑已经随着 那一声响,连人带马,在雪地里一个巨大的陷阱里陷了下去。风把腾起的雪雾卷 了起来,直飞上半空,如同平地里立起一个巨大的雪柱。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如 蝗羽箭登时从两侧的山坡上飞了出来,交织着铺满了天空。蛮舞的士兵还没来得 及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就如同镰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 话的时候,老护卫贺拔蔑老突然间睁开朦胧的睡眼,将我一把从马上拖了下来。 我的小红马一瞬间身上就插满了箭支,看上去如一只豪猪。 空气里瞬时布满了箭支穿越而过的飕飕声、箭羽抖动时发出的嗡嗡声,还有 成群的人的惨叫声。蛮舞的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向山路两侧散开,躲避乱箭,结 果又踩上了撒在雪里的铁蒺藜和路边更多的陷阱。搭钩四下里冒出来,往掉到陷 阱里的兵丁身上搭去。还有一些长矛手提着长长的铁矛也从路边的雪地里冒出来, 朝坑里乱搠。敌人原来就藏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这让我颇为懊恼,如果是我 老师在,他一定会更早发现风里的味道。不过,我睁着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 发现了埋伏,又能怎么样呢,这三千人拥挤在狭长的山道上,转身逃命都没办法 做到啊。再说逃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为自己回瀛棘的决定后悔 起来。 我还在这么乱想,周围的箭可一刻没有停过飞来,要不是贺拔蔑老护着我, 我大概会变得跟小红马一样。他不但护着我还护着楚叶。贺拔蔑老和楚叶的马也 都被射倒了。他拉着我们蹲伏在三匹死马之间,这样目标就小了很多。不多的射 准了的几支箭被他轻轻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对着我的脑门,而是擦着鼻尖飞过。 他实在是懒得很,一会儿张张左眼,一会儿张张右眼,对那些原本就要擦过 我们身边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蛮舞的那位游击将军的刀子就挥舞得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他喘 着粗气把刀子舞成一个光球,方圆一丈内的箭都被他带到。可惜他缺乏后劲,舞 着舞着就突然不动了,然后就按着刀凝固在死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经 插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萨依旧骑在自己带到蛮舞的那匹灰马上,他的光头在混乱的队伍中十分 醒目,这反而让他在混战中不会被误伤。 草原上的人都认为合萨是神的代言人,伤害了合萨的罪孽是极其深重的。除 非神从某个合萨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顾,否则杀死了一位合萨的人会有很可怕的 后果,他的身上会长满脓疮,他的牛羊会七孔流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妻子也会没 有子嗣。 多半没人愿意去射一位合萨,试试这种诅咒灵验不灵验。不过我知道大合萨 是有好多的药能够做到和那些诅咒一样可怕。 赤蛮这时候可没在坑里闲着,在掉落到陷坑里的一瞬间,他大喝了一声,双 脚从镫里脱了出来,两手一按马鞍,就站在了马背上。其他的人可没这么幸运, 都被突出来的尖木桩扎穿了,陷坑里满是被豁开的内脏和垂死的呻吟。那些长枪 手往下乱扎的时候,赤蛮一手揽住了四五根枪杆,借着劲窜上了地面。他一跳出 来就抢了两把长刀,直杀到那些成排的弓箭手堆里,杀了三个来回,所经过的地 方都腾起高高的白色雪雾。 贺拔蔑老已经将那些箭拔出来看了,那些箭长有二尺八分,比寻常的箭都要 长了两分,箭头是三棱带刺的铜箭头,有些箭头的近杆处还铭了一个“七”字。 那可是七曲的虎弓手特制的箭啊。 “这里居然有七曲大军?”贺拔蔑老皱着眉,咳着嗽说。说话间两支骑兵从 山上俯冲下来,将蛮舞的士兵截作两段。他们呼啸着冲过雪地,在蛮舞乱成一团 的士兵中穿插来去,左右乱斫,彩虹一样的血就从这些骑兵的两侧喷上的天空。 几名冲到近前的骑兵被贺拔蔑老刺下马来,他们的尸体重重地摔在我们面前。 我在他们的肩甲上看到了一条盘蛇铜饰,不由得愣了愣,这是瀛棘骑兵吉蛇 营的徽记啊。这些骑兵原来都是昆天王的手下啊。 骑兵冲了下来后,箭雨便停了下来。蛮舞前军被截,后军在一阵冲杀之下, 登时作鸟兽散。贺拔蔑老站了起来,他的年纪这么大了,这一站骨头架子咔吧咔 吧地乱响,我担心他会提不动刀子,不过看上去他的刀轻飘飘的,似乎用起来毫 不费力。那些骑兵骑在马上,铁甲铿然地冲下来,长枪重锤往下猛砸。他们也真 够笨的,贺拔蔑老那么老大个人站在那里,他们却老砸不中。贺拔蔑老只是缩了 缩身子,把刀子递出去,他们的兵刃根本就没有相交,那些骑兵的肋下就会猛地 喷出一大股红色的泉水。他们再往前奔上十来步,就会一头从马上栽下来,砸起 一大团雪雾。从摔开头盔的一些人来看,这些骑兵的年龄还小得很,唇上的绒毛 尚未褪尽呢,不是瀛棘的兵又会是哪儿的呢? 赤蛮徒步奔了回来,他的身上插了四五支箭,却浑若无事。“给我支弓。” 他喊道。贺拔蔑老从死马背后的弓囊上抽出自己的弓扔了过去,赤蛮接在手 里,将身上的箭拔下来回射出去,近者无不倒下,但他个人的勇武救不了全军, 只是一漏钟时间,前军还剩下有约摸五、六百人一起投降了。我们周围一个人也 没有了,被那两支骑兵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位将军打马而出,看着我吐了口唾液,道:“嗯,就是这个小崽子 吗?” 贺拔蔑老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国大人,这是瀛棘王的公子,你得对他 放尊重点,不然我的刀就要在鞘里叫了。” 他那两条青筋嶙嶙,手腕特别粗壮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搭拉着。那位老将军 愣了一愣,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贺拔蔑老,脸上的怒气一闪间就消失了。 “是蔑老啊,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放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立刻就 换了副口气说话,他把马缰轻轻地松开,我觉得他是为了腾出手来放在刀柄上。 我没想到他会对这么个干瘪的爱瞌睡的老头如此尊重,没准是他欠了贺拔蔑 老许多银子吧。 贺拔蔑老说:“我受了瀛棘王委托,帮他照顾这个幼子,谁要想动他一根寒 毛,就只有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才行。”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