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起了什么变故。 赤蛮喝道:“又捣什么鬼了,要过去就一起过去。” “大王可是只叫瀛台寂一个。”那声音冷如冰铁,毫无通融的余地。 赤蛮和贺拔蔑老都手按刀柄,朝我看来。 我想,看什么看,你们的刀子插在刀鞘里看起来还是好的,其实都断了呀。 再说,我知道你们两个虽然厉害,也不可能明着从昆天王的营地里杀出去啊。 难道昆天王的手下都是泥捏的雪塑的不成,如果是这样,铁狼王也用不着和 他们从夏天打到春天了,打起战来也不用兵器了,用火把一烤,这些兵就化了, 化得多了,战场上发起大水来,把人和马都冲得七歪八倒的倒也好玩。 “公子!”赤蛮叫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又发呆了,于是说:“不用跟我去了, 自己小心呆着吧。叔父如果是要给我安排一个舒服的好住处,我不想回来了,你 们就自己去找个好住处吧。我猜他太忙啦,未必管得过来你们呢。” 楚叶哭了出来,她跪下来给我整理衣领,然后低着头在我耳朵边说:“公子 啊,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哭什么呀,我是去见叔父,又不是去见坏人。”我这么说,边上的兵丁们 都笑了起来。然后我就不看他们,转身随着那些人走了。 昆天王替他自己建的新营果然气派,他的住所看上去也讲究得多。它已经称 不上卡宏了,根基没有深埋在地下,反而搭建了一个很高的土台子,看上去倒还 真有几分昭德大殿的景象。卫士们静悄悄地站在两侧乌木铺成的侧廊上,他们手 上持着长戟,穿戴整齐,盔甲上闪着寒光,一定冷得够戗,但昆天王一定不会为 此在乎。 卫士在殿前放手让我独自踏步向上。 大殿里头空旷坦荡,一切摆设都遵循白梨城的旧制,除了两侧的廊子里排列 着一排云板和铁罄,除了两排铜鸟衔盏的长脚灯外,没有一点装饰和多余的家具, 这更增添了它的广大和寒冷。 大殿的木地板看上去精致多了,我的脚步在里面发出空空的回响,到底没有 半埋在地下的卡宏暖和,但是卡宏会把漂亮的拖地的袍子弄脏。有多少人为了漂 亮宁愿不要舒服啊。 我想舞裳妃是一定更喜欢漂亮的,我看到坐席铺设的不同及几案的形制高低, 说实话,这样看上去确然更有像王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铺设,甚过喜欢我父亲 要求大家挤坐在一起的方式。 我的目光越过大厅的尽端,落在一张庞大的黑影上,那是一张高耸的王椅。 它乍看上去很像白梨城昭德殿上的檀木王椅。它那高贵的形制牢牢牵制着我 的视线,甚至盖过了它旁边站着的昆天王。 “一模一样,”一个低沉的声音轰轰地响起,“再有几天,我就可以做好它 了。” 我叔父昆天王一抬脸的时候,在黑暗里显露出两点碧荧荧的光。他的手里还 抓着一把木凿刀,带着疼爱的神情拂拭着那张椅子。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雕刻 这张座椅上繁复无穷的图案。他的手指头是我看过最灵活敏捷的手指头,在各式 各样的机巧面前是如此地精细,弯转起来如此地坚定有力。在他拿着木凿刀的时 候,要不是身上不停地往外散发着某种寒气,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可怕。 一条蛇嘶嘶地从他的斗篷后面游了出来,蛇头上带着一根半弯的独角,角顶 是珊瑚红色的。那是条冰角蚺,将人咬上一口后,那人全身的血液都会被冻成寒 冰。也只有这种蛇,才会在这么冷的天还有活力。蛇和龙一样,被蛮族人视为智 慧的化身,草原上的人敬它而不会去杀害它,但将剧毒冰寒的冰角蚺作为宠物饲 养的,那就很少见了。 “还剩最后一块配木,还差最后一条龙了。等我把它雕好,它就是瀛棘的新 王椅。”你要是能想象出一条蛇是怎么笑的,就可以想象得出他脸上的表情。 我稍稍侧了侧头,发现大合萨就在侧旁的席子上坐着。可我刚才几乎对他视 而不见。大合萨看我的样子带着几分忧虑,这几天他因为内心的痛苦而变得消瘦 萎靡。我猜他这些天很忙,大概有许多人找他,他刚刚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千 头万绪都要从头抓起。我注意到此刻他的座位紧挨在昆天王的左边,是除了正中 的王座外最尊贵的座位。 “不到开春,一切就会要结束了。”我叔父昆天王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他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合萨说。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点点志得意满 的样子,就知道铁狼王大概是败了。我的心飞快地跳了两下。 “我终于可以在这张椅子上坐安稳了,可我的家人也一个个离我而去。这一 切,必该是我将付出的代价吗?”他问大合萨。 “真是寂寞啊。”昆天王一脸寥落地说。 “你得到了那花吗?” “是啊。”大合萨终于开了口,“我在蛮舞寻觅了5 年,花了好大工夫,只 找到了一朵这样的花。”他从怀里掏出一朵硕大的冰荧惑花给昆天王看。那朵花 开得茂盛,幽幽的蓝光在黑暗中闪耀。 看着大合萨如同稀世宝贝一样捧着那朵花,我不免有点内疚,我早知道在什 么地方能够大把地找到它们,却始终没有告诉过这个对我很好的大胖子。 “那就开始吧。”我叔父往后一靠,即害怕又向往地说。 大合萨向我招了招手,要我上前去帮他。他的手法我已经很熟悉了,于是将 那些硫磺、茱萸、青木香、麝香、硝石等药末等分,碾為細末,然后五彩斑斓地 在一个多格的青铜盒子里摆放开来。一些药末很香,处理另一些药末的时候则要 小心,它们可能有毒,会腐蚀衣服和皮肤,另有一些拿它们的时候不在心里默诵 密咒的话则会让你产生可怕的幻觉。 昆天王好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好奇超过了普通人对萨满的秘密法 术的好奇。大合萨则闭上眼睛,按照萨满教的修炼法则,他需要寻找散布在大地 上和低空里的妖灵,和那些弥散的精神力合为一体,但他远离此地良久,与那些 精神联系的细线就变得微弱而不可靠了。在大合萨滚落的汗水里,冰荧惑花的光 芒开始放大如融化在殿里的月光,我叔父沐浴在这暖洋洋的光里头,他的脸仿佛 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在那光里变成一个温暖的、好奇的,眉头舒展的青年。 五彩的药末发出嘶嘶的声音,无火自燃,一格一格地爆发出不同色彩的转瞬 即逝的火焰,每一种药末代表着大合萨联络上的某一种力量。这些火焰带着刺骨 的冷气。我虽然无数次地看过大合萨表演他的幻术,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 口气,后退了一步。 一个又一个朦胧的身影就在黑暗的大殿里,在昆天王身后浮现了出来。我可 以看到一个扶风族贵妇装束的女人、几名幼小的孩童,她们匆匆忙忙地现出形来, 似乎带着快乐又急不可耐的神情,投身而入呆坐在那里的昆天王的怀里。 还有用披风裹住一身铁甲和血的公子寿,他的头还在脖子上摇摇晃晃,他阔 步而出,在父亲面前跪下。他的头无力地挂在胸前,向上翻着眼睛,好像对着父 亲说着什么严肃的话题。他们的话语频率又急又高,甚至高过了蝙蝠的啸声(我 从古弥远那里学到了如何去听动物的语言)。 “这些是幻觉还是真的亡魂?”我害怕得两手冒汗,偷偷地扯了一下大合萨 的衣角问他。可这个胖子只是暧昧地微笑着。 我听不到那些阴魂的话语,但从昆天王那飞快转动的眼珠,他的嗓子眼里冒 出的虚幻的对话,他可以从那束光看到和得到更多的东西。他在那儿叹着气,快 乐地呻吟着,伸手去抚摩他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但就在他们的手相交的时候,他 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复到苍老,茫然,不知所措地紧紧地抓住手里的凿刀 的样子,他又重新置身于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了。他带着犹疑地挨个看了看我 和大合萨,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抚住苍白的额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我回 到了过去——” 他顿了一下说:“只有荒墟之神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可是我只能选择其 一,不是吗?” “我们只能二中选一,非此即彼。”大合萨附和着说。 我叔父昆天王彻底地清醒了。他转过碧绿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如同我外 公老蛮舞王一样,在估算我的价值。不过,老蛮舞王最后没算出来就掉进河里淹 死了。昆天王会怎么死,死得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互相眨巴着眼睛看着 对方,计算自己关注的东西。 “怎么处置你还真是棘手。”瀛台寒回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他从座位上低下 头来看我,就像一条毒蟒低头审视脚下的猎物。猎物看上去是只幼小的兔子,它 心存疑问,这样的东西是否值得它出手。要是在往常,即便它不饿,也会为了满 足杀戮的欲望而挥下它的利爪,此刻让它拿不定主意的必定还另有原因, 瀛台寒回在他的铁甲里捏了捏拳头,突然问道:“大合萨想收你当弟子,他 说你会成为好合萨,你怎么想?” 老师说过,擎梁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现于野而目不瞬,这才是当一个君王 的本色,但我还是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大合萨,看见他垂眉低目,坐在 那儿不动。 我猜这就是瀛台寒回不着急杀我的理由。大合萨确然踩在了两条船上,他即 试图效忠昆天王,又试图保下我的性命。可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啊。 我装出一副使劲思考的样子。我看着瀛台寒回的眼睛,它们在铁盔的阴影下 闪着绿色的冷光,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似乎看到他把巨大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 白亮亮的弯钩一样的牙齿。他会寻找各种机会扑上来把我吞吃掉,我还不够他塞 牙缝的呢。 其实当一个合萨也不错,我也许可以学会知道冰荧惑花到底怎么使用了。 我叔父瀛台寒回斜乜着眼睛看我:“这可是无上的殊荣,只有最有天赋的人 才能被选中担当合萨的职责。在瀛棘王登基之时,你要出帐南向,对日跪拜,奠 酒于地,以酹天地四方;在瀛棘王出征之日,你要占卜吉凶,祈福消灾;你要替 王的儿孙们除病解厄,你要替王祭祀四野天地和草原河流山川的神灵,而我将成 为三百年来瀛棘最伟大的王——长乐,这样的殊荣你还看不入眼吗?” 我听到他的话不由得一愣。我叔父昆天王继续道:“……他往来于智慧和明 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伴他左右……” 我低声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份石鼓书?” 那条赤蚺又从他的胳膊底下游了出来,在他膝盖上盘绕成一团,昆天王一把 抓住它的咽喉,将它高高举起,使它吐出两颗又白又亮的牙齿。他大笑地道: “扶风以双月为徽记,我从扶风死里逃生而回,而我昆天王又以蛇为徽记,难道 这话描述的不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