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大殿里头登时空荡荡地走了个干净,除了四五名宿卫在门外站岗,再没有旁 人。风从廊柱间飞过,发出呜咽的声音,我和大合萨两个人相视而望,都有点茫 然。 突然外面又有几匹马来,一名青阳的传令官还没奔到营门,就在马上大声喝 道:“传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及长乐侯瀛台寂,着他二人即速过来!” 我和大合萨又是同时一愣,他们知道大合萨和我在这里也就罢了,只是我大 哥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自蛮舞原归来,我还没和别人提过这个名字呢。 他们牵来了大合萨的灰马,把我放在一名青阳骑兵的马上,奔出昆天王的营 地。却见外面车马错乱,大队的车马正在朝青阳那个新立起来的白色营帐群里送 吃送喝。 我们还未进那顶巨大的有着金色云彩饰顶的白色帐篷,就隔得老远听到了苏 畅苏校尉的大笑声。 他大声地说着:“我来得迟了,多有叨扰。” “不敢不敢。”昆天王回答说。 我们一头撞进帐篷,果然见到青阳带兵的将军是老熟人苏畅。他看上去红光 满面,胖了不少,也虚了不少,肚子也起来了,看来混得不错。他得意洋洋地道 :“我这次来,是奉了青阳王的命令——着尔扶助太平侯为瀛棘王。” 我叔父虽然心中恼怒,却也不敢拂逆了北都的意思,只是在帐中如坐针毡, 转眼找了借口脱身而去。 却见一名面目清瘦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冲我微笑。 “这就是我家小弟吗?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冲着这张脸发了一会愣。我还记得他转身走出白梨城昭德殿时寂寞的背影。 瀛台询和那时候比起来变了许多,他变得太瘦了。在有吃有喝的青阳北都会 把人变得如此消瘦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带着大军回来,即将成为瀛棘的新王,他 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孤寂落拓。 他转身冲大合萨行完礼,寒暄了几句后道:“我明日去拜会妃子,正好一同 过去。” 苏畅皱了皱眉头说:“你是未来的瀛棘王,自然该是他们来迎接你才是。明 儿我派个传令兵过去一趟,宣他们过来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妃子是我长辈,我去见她也是应当的。”我大哥瀛台询说, 他的话里可没提过铁狼王。我想提醒他,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呢。 我离他好近,近得看清他的眉是黛黑色的,虽然帅气,却始终没有展开。 他又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我家小弟啊,看起来好乖啊,就让他跟 在我身边吧。” 突然一个声音说:“不要上了他的当,这小家伙顽皮得紧,还是交给我来管 教吧。” 说话的这人一身白衣胜雪,眉目慵懒,鼓着掌呵呵大笑说:“他要真淘气起 来连我都未必吃得消呢。” “老师?”我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登时觉得一颗飘来荡去的心有了依靠。 我早该想到,也正该是他,才有办法让青阳人在这关头派出大军送瀛台询回 来,正好救了我的性命。计算时日,我们出发的那一天,他就出发了,一路马不 停蹄地赶往北都,才有可能来得这么快啊。 我大哥太平侯低头看着我说:“尊师说你有难,我便急急赶来。他一路催促, 又知道一条捷径,我们倒没耽搁时间。你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哎,你那 几名伴当在哪里呢?” 我刚要回答,就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间杂着刀剑撞击声。苏畅脸色 一变,虽然大军出行宿营,都早有防备,但可没想到这儿居然真的有人敢冲青阳 营地,此处除了昆田王势力,又再有什么人能冲营。 我想起了在大殿中见到的那两名杀手,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他们能来得那 么快。帐外骚乱声集蓄不散,显然来人不多,只听得呼喝声和打斗声、兵刃撞击 声如山震响。帐中诸人都将注意力转向帐外,带甲卫士也捉刀而出,突然大帐顶 上无声无息地凹陷下一个大坑,大家一惊中,只见一柄利刃自上刺入,扑的一声, 牛皮大帐裂开一条大口子,一团黑影从中坠了下来,手中寒光闪动。 帐中的人都大惊失色,我看见只有我老师微微一笑,我大哥一手将我向后推 了一步,另一手拔出剑来,苏畅大声呼喝,帐篷内七八名卫士就要朝着来人一起 冲了上去。 我却苦笑了一声,指着从顶上掉下来的那人对大哥说:“这就是我的伴当。” 原来那帐篷顶上掉下来的人正是贺拔篾老。贺拔篾老落下来后,认出来是大 公子在此,不由得又惊又喜,把刀子一收,跪下磕头:“原来是太平侯回来了。” “你们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我问,眼看着他们浴血满身,又是得意又是 心疼,“快,快让外面住手。”外面那个闹出偌大动静的人却是赤蛮,而楚叶带 着几匹马等在远处,想将我抢出后一块逃走。 夜深人静时,帐篷外雪花正在簌簌而落,铺下漫天的晶莹,我看着大哥太平 侯的背影,他按剑站在那儿仰空而望,我觉得他陌生了许多。 “这五年来,我始终都在怀念白梨城的雪呢。”他说。 我说:“天底下的雪花,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的傻问题,却说:“这儿每天都这么冷吗?我记得 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雪呢,那时候是夏天,可是天气却和今天一样冷。” “嗯,”我用力地点着头说,“你在那一天去的青阳吧。” “那一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一个瀛棘的人了。”我大哥瀛台询侧过头回 忆着说,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下变得很白。 我不禁开始想象,他一个人如何在那个遥远陌生的和白梨完全不同的城市里 生活,那儿到处充满了敌意,随时都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脖子上的利 刃在任何一刻都有可能砍落。难怪他如今变得迟疑、不自信起来。我看着他抿着 的嘴唇,数他嘴角边上如刀刻着的皱纹。他有权利埋怨我们任何一个自由的人, 是他用自己身体上的囚禁,自己心灵上的惊恐不安,换来了整个部族的生存。 “有……”他迟疑着问,“有浑六勒的消息吗?” “没有,我也刚回来咧。”我说,我还记得那个在我刚意识到的寒冷和黑暗 中威胁我的大胡子男人,他的怒气如同有形质的东西,笼罩在我的四周。我听说 太平侯和和老二的关系最好。 “临走的时候,老二还关照我一定要活着回瀛棘,没想到,我回来了,他自 己却不在这。”瀛台询又沉默了。 我说:“大哥回来最好不过了。只是叔父必定要不开心了。” 他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们都说孩童吐真言。” “我的话很好笑吗?”我说,“叔父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条蛇啊,这样的人 可不会轻易扔开嘴里的食物吧。” “那也未必。”老师突然斜了我一眼,笑着说:“我看得清楚,你叔父狼目 鹫唇,确然怀着勃勃野心,可惜他的鼻梁中间突然下折,眼珠又是黄中带有浑浊, 终属谋划成空之相,不用担心他了。” 太平侯苦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掉下来的雪,那些六瓣的晶莹的雪在他的掌心 里变成了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你看,雪花这么漂亮,可是它们 很快就融化了。我们也不过是些弱小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吹过荒野,落到哪个角 落去,又岂是我们自己能定的——像瀛棘这样的小部落,再使劲挣扎又有什么用 呢?或许挣扎是有用的吧,不过那太累了,太可怕了啊。”他捏着拳头说,“在 白梨的最后时刻,我看到我父亲的痛苦挣扎了,他的努力和愤怒在这片茫茫的北 荒里又有什么用呢,人的力量,又怎么和命运,和神抗衡呢?让神去担心我的命 运吧,我不担心。” 他愣愣地看着雪说:“我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