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击中了我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湖。当一个听话的王,听青阳 的话,随着命运的风之纹路逐流而下,虽然北荒僻远,可也能在这儿当个安逸的 草头王,为什么要去为了别人的幸福挣扎呢。我注视着大哥那张忧郁的脸,他的 目光看向我的时候很温暖,但那里面的深处纯净如冰,不带感情。那正是老师要 我达到的境界呀。他没有错,我知道自己终究成不了他,我当不了一个好学生吧。 古弥远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意味深长。 夜风更大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到的人都成了重影。我想,老师大概 找到了更好的衣钵传人吧。我像头猫一样蜷缩在老师的怀里,让他把我带到他的 帐篷里,楚叶和贺拔、赤蛮他们已经在这边等着了。我蜷缩在楚叶的怀里,如同 蜷缩在一片广阔的散发草香的草原上,但那天晚上我依旧一夜没睡好觉。一个想 法如同一块磐石压在我的梦里,在我看来,叔父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他窥伺这个 位子已经十年了,他为之失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然不 会再担心失去一个侄子。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时间下手最好。但老师却仿佛胸 有成竹,他从来都没出过错,我又为什么要为之担忧呢。我在梦里看见老师冲我 斜了一眼,微微而笑。他突然变成了瀛台寒回,脸上豺狼一样的笑如同藏在冰萤 花里的一枚毒蜂针把我猛地蛰醒了。 “大哥!”我醒过来的时候叫了出声。 我们都低估了瀛台寒回的决心和力量。而瀛台询,这个有着冰雪和水晶一样 的心灵,不愿意挣扎的男人,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怎么了?”赤蛮从梦中醒来,他就躺在我床前的毯子上,这时一把扯出塞 在枕头下的刀。他已经给自己搞到一把新刀了。 “我要去见大哥。”我说,光着脚就要往外跑,吓得楚叶也光着脚冲出来抓 我。赤蛮也光着脚往外跑,不过我猜他不是要拦我,而是要跟我一起跑到太平侯 的帐篷那看看。我一头撞在一个庞大松软的肚皮上,原来却是大合萨。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你大哥正忙着换衣服,等会儿要去拜会舞裳妃子和铁 狼王了,你不赶紧换衣服还等什么呢。” “哦。”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又坐了下来,抓住我的小靴子发了一会呆, 然后仰脸问他,“大合萨,我大哥会不会死?” 他们脸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大合萨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是不是听到 了什么?” 我声音很轻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快死了。”他们围着我哑然失笑。 “快换衣服。”楚叶催促说,她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快要见到姆 妈了,你还在胡思乱想啊。唉,唉,公主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了……” 我被换上了件翻领小袖金钱撒点锦袍,扣着金玉带扣,一脸精神地被提上了 匹精神的小马驹。我用马鞭子扣着镀金的鞍具,皱着眉头想我的姆妈的模样,可 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陪我历经了磨难的伙伴们如当年离开北荒时那样簇拥 在我身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满足但又有几分紧张的傻笑。 我们在路上已走了两日,这一日彤云密布,阳光从云缝里撒落大片的金色光 芒在雪地上跳跃着,古弥远依然穿着他那身著目的白长袍,与瀛台询并辔走在队 伍的最前头。一路上,他与我大哥神态亲密,轻言细语谈了许多东西。 看着这副样子,我觉得心里头不太舒服,却又说不出为什么,直到发现我身 边的伴当都带着几分妒忌地看着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听见赤蛮小声地嘟哝着说:“大公子当上了瀛棘王,那我们算什么呢?古 先生到底是我们公子的老师,还是他太平的老师啊。”我装作没有听见。我的新 坐骑很漂亮,是一匹纯种的彤云白口马,它们耐寒又跑得像风一样快,所以我很 快就把注意力放到这个腰身颀长的小东西身上了。 赤蛮就又去问贺拔蔑老:“蔑老啊,你说是不是?” 蔑老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古弥远那时候让我们走在队伍的后面,他说太平侯已经是未来的瀛棘王了, 即便是铁狼王和舞裳妃子见了他也要行繁琐的大礼,我们这拨人在中间多有不便。 他高高兴兴地对我和大合萨说:“你们还是走在后头吧。等他们见过面了, 再传你们上来。” 我“哦”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看雪地里的瀛棘大营,这最后一日的路程看 着不远,却让我们奔行了大半日,直到日已西斜,才接近了瀛棘大营。 它远远地在威猛的有熊山下蹲伏着,如同洪荒巨兽遗留下来的骨骸,永远地 沉睡在此。风吹过瀛棘大营外那一圈黑色的栅栏,就会在大营的边缘腾起一圈飘 渺的雪雾。那是野兽摇动的呼吸。它确实没有死,这具假寐的骸骨只是它的假象, 广袤的瀚州在刺激着它的鼻子,刺激它的欲望,总有一天,在某个训熊人的诱导 下,它会摇身一抖,从浩大如烟海的深雪里拔地而起,踏入这纷争的世界。这个 人,会是我,还是我大哥太平呢? 我睁着眼睛做着这白日梦,猛地里一百支牛角号的号响震动了雪原的寂静, 它仿佛验证了我的梦似的将这只巨兽唤醒。随着激越的牛角号声,一队又一队的 骑兵和步兵从瀛棘的大营里开了出来。它们层层相叠,依次排开,如同一层层花 团锦绣的织缎不停地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容器中喷出一般。一小队一小队的骑兵扛 着飘扬着长幡的长杆左右往来。短短五年里,这只新成立的瀛棘大军已经阵势雄 壮地在雪地里排列而出。看上去虽然人数不多,却军威严整,夺目闪耀。 为首的一彪骑兵,约摸有百人,高树着着金红色的大旗,向着我们直奔过来。 正是舞裳妃和她的新丈夫铁狼王出来迎接太平侯一行。 从我们这方望去,见到为首的一匹黑马骑者手擎大旗,身后十来匹一色的高 头黑马并排而驰,踢腾起大团的雪雾,让他们仿佛在云气里越行越近。待到奔到 近前,为首的扛旗者猛地立住战马,将大旗一树,插在了雪地里。那百名骑兵向 两侧卷开,瞬时排成一线立住,当心阵形开处,骑在一匹高大无匹的巨狼背上, 小步踏出阵来的,正是铁狼王。 苏畅点了点头,他手下一名旗门官跃马而出,跑到对方阵前,便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瞬间里,暖暖的阳光突然变了个调子。 我听到翅膀拍打雪花的声音。空气仿佛板结了一样,两军之中一刹那充满了 杀机,我看见贺拔蔑老在摇晃的马上猛然睁开眼睛,赤蛮的耳朵微微抖动。他们 的手都已经放到了刀柄上。 天空中仿佛有琴弦拨动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向上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飞 翔在空中的羽人。他的翅膀掠过太阳的时候,就如同那是一双透明的冰雪凝固成 的影子。 “云罄,你快看,真漂亮啊,”我仰着脖子说,“真的有人会飞呢。” 前军中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有刺客!!” 我远远地看到前面两军会合的地方,有一柱明亮的光华爆了出来,乱箭哧哧 哧地朝天上射,泼风披麻一般,遮蔽了半个天空。那些箭仿佛在追逐一个看不见 的幻影。贺拔和赤蛮一起哼了一声,他们拔出刀,往我身边靠来,我的耳朵边传 来一些轻微的噗哧声,和一些人痛苦的喊叫声。 朝天上乱射的箭开始掉落下来,它们可不长眼睛,掉落下来时倒误伤了许多 自己的人。那具高高翱翔在空中的影子轻巧地一折一返,已经去而复回,再次俯 冲了下来。 那一道明月般的光华再一次耀眼起来,它的光亮更超过了上次,也超过了我 在蓝沼泽地里看到过的那一次。 “打中了!”有人在前面吵吵嚷嚷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