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我父亲瀛棘王不是铁狼王的对手,但他并不求胜,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 他的巨剑漆黑如夜色,只在剑刃处可以看到两道亮银般跳跃的光芒。他一剑又一 剑地劈挂而下,如同在铁狼王身边织下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将他重重地缠绕在 其间。铁狼王越斗越是着急,越斗越是心焦:“你再不罢手,我就要动杀着了。” 我父亲瀛棘王一贯沉稳如山,能沉得住气,绝不动摇。那天夜里,他却头一 次觉得自己的双手颤抖不止,翻涌的火焰从他滚烫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 杀伤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杀中,却带着几分疯狂。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真为了左骖 对铁勒恼火,还是为了卡宏里的那个女人。原野上传来呜呜的狼啸声。 “你要是不想让我杀他,那就杀我吧。”瀛棘王在挥剑的间隙喊,左一剑右 一剑,唰唰两声从我叔父耳旁擦过。 卡宏烧起来的火势越来越大,猛地里轰隆一声响,屋顶大梁掉了下去,带着 亿万火星的红光如一条巨龙般腾上了半空,眼见屋子里的人性命千钧一发。我叔 父铁狼王大声咆哮,只觉得一股风从脑门上直贯下来。他大喝一声,飞起在半空 中,在空中全力拧身出刀,这一刀叫为“镰斩”——狼被逼入绝路的时候,会跳 起来决死一扑——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劲,不留后招。长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 一样,在空气中带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开天地的利芒,要劈开整座暗黑的阴羽原的混沌,要斩 断笼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间的痛苦;我父亲横剑阻挡,他举着巨剑,似乎要保护这 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卫整个部族的稳定。这一刀和这一剑,注定是要相交 的。 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如同快船划开水面的哨音,铁狼王只觉得身上一轻, 整个人弹起三尺多高,从那个纠葛不放的蚕茧中脱了出来。 我叔父铁勒延陀顾不上想那么多,刚要奔过去拖开堵在门前的大车,却听得 轰隆一声,那扇厚门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纯黑的巨狼浑身冒火,冲了出来,便在 雪地上打起滚来。 左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皮毛烧烂了不少。幸亏屋子里有个大水缸, 他跳在里头打了个滚,才没变成烤全狼。铁狼王见左骖自己脱困而出,便回头看 瀛棘王,只见他用剑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没看到地上有血。我叔 父知道那一刀已经斩开他的胸膛,虽然血液瞬间就被极寒给冻住了,但他必定是 活不成了。 我母亲舞裳妃光着脚从卡宏里奔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皮裘,挨得极近地 低首看我父亲瀛棘王。她目光里的神色让铁勒延陀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 长啸。大营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切。 讲述这个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铁勒延陀流露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后说的话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想。”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听真话。”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娃儿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铁狼王过去扶起自己的兄长,他的半身已经冻得硬了,嘴里挣 扎着说:“其实,我未必真想杀左骖,可是看到你从卡宏里出来,我就想一定要 杀……一定要杀……” “我知道……”铁狼王朝他吼着说。 我母亲舞裳妃抱着他流出泪来,瀛棘王却一眼也不看她,他继续对铁狼王说 :“我既然死了,你可继承瀛棘王之位。先杀我几个儿子,再杀昆天王,不然瀛 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们手里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气,铁狼王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开来,知道他就 要死了,他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有熊不死。” “你父亲为了瀛棘要被我杀,也是为了瀛棘要杀我……”讲这么一段故事, 似乎让铁狼王很累的样子。他又停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喂,小孩,你说, 我们两个人,谁做得对?” 我不愿意扫他的兴,而且,我也确实分辨不清,只好低声咕哝着说:“你和 我父亲……都对。” 铁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头,好像要把那个月夜里发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 大声问我:“我铁勒延陀办事,才不管它谁对谁错,只要顺着我的心意去做就是 了——想骑狼吗?” 他猛地打了个呼哨。我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臭气,铁链子当啷啷地响。我们 不知不觉已走到栓马桩边上了。那匹狼全身长毛乌黑如墨,铜一样坚固的头边歪 呲着白牙,轻快如同一团噩梦。猛烈地朝我们冲了过来,拉得铁链子一阵嘎嘣嘎 嘣地响。 “它会吃人吗?”我怯生生地问。 “难说,”铁勒延陀回答说,“它们能饿上七天。七天以后,就只好把主人 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个。”他大喝了一声,宛如狼嗥,那条 大狼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把下巴搁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凶狠地向上 翻着。我看着巨狼那双斜瞪着的邪恶的黄沉沉眼珠子,心里头直发毛。它的瞳孔 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杀死我父亲的人面前做出胆小的样 子,于是咬着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还没学会和大狼交谈的方法,它微闭 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样。 “好,上来吧。”铁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来。巨 狼咆哮了起来,白沫从它的嘴里喷吐出来,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 把它惹怒了,它会掉转头来把我们两个都咬死,但它实际上表露出来的是兴奋, 它使劲咬着嘴里的铁链和嚼子,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抛着土。 “狗东西,跑吧。”铁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如果抽在马背 上,会把马脊梁抽断,但那条金乌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弯曲起后腿, 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围移动的人影。我战战 兢兢地抓紧它那高耸的背毛,看着雪地从它的肚皮下飞快掠过。因为它是贴着草 皮飞奔的,这就让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来是一蹿一蹿的,骑在它背上也就颠簸得厉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 颠簸的小船,比骑马难受多了。我抱紧狼的脖颈,感受到皮下耸动的肌肉。铁勒 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们飞奔过薄雾笼罩的原野,飞奔过厚雪覆盖的丘陵,跑得 大汗淋漓,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让你高兴吗?”他俯下巨大的身子问。“是的。”我叫了一声,寒冷 的风灌进我的嘴里,把我全身都冻硬了。 这里没有刀锋一样锐利的山头,但站在高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青阳人的军 队,正在垂头丧气地往南撤。 “青阳已经没落了,不然不会甘愿空手而归的。”铁勒延陀静静地说。 我们沉默地矗立在山顶上,低垂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沟壑起伏的雪 原上。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影。 我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渐渐长长,笼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 阳人,他们感受到了它的压力,跑得更快了。 我紧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着铁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里混杂着我父亲瀛 棘王的气息,我仿佛在这对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命运。痛苦挣扎的人, 一辈子都会过得不快乐,最后甚至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 快意人生,纵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经快过了从北方呼啸而下的风,高过了从每一 片草叶上翻腾而起的白雾,茫茫的原野在我脚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气息在 我胸口翻腾。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丘陵在脚下飞速掠过,心中已然选定了方向。 朔风如铁,横掠过北冥冰川,在漭漭雪原上刮出千万道白印子,八百里黑草 汹涌的荒原被白雪充塞满所有间隙,只有黑色的龙牙河水还怀着映照星辰的回忆 在冰下粘滞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