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铁勒延陀心中一惊,他知道昆天王豢养着众多刺客,只是没料到他会在军中 也埋伏下这等人。 说时迟,那时快,铁勒延陀松脱了左手盾牌,坐下的狼闪电般矮身横窜,铁 狼王将将从横扫过来的链锤底下钻了过去,他颈上跳动的血脉,离锤上的尖齿划 过的距离只有几分的距离。铁勒延陀从那人的马头右边窜到了左边,二人错马而 过,铁勒倏地瞥见一张满是疙瘩死人一样的脸。不等那刺客收回链锤,铁勒延陀 猛踢狼腹,那狼窜起在半空,铁狼王大喝一声,拧腰半侧,一刀斜劈,从那人的 右肩膀劈到左胯下,余势未尽,把马鞍也劈裂开来。 那人丢了兵器,鲜血狂喷,从马上分成两边滑落,坐下匹马冲出十来丈方才 倒地,马背上的巨大伤口里冲出来柱子般粗的血泉。这正是铁狼王杀死瀛台檀灭 的那一招镰斩,却是借着狼跳在半空中的力量完成的。要不是人狼合一,也做不 到这一点。他们两人交马只是一招,死生之势差之毫厘,结局却迥然两判。 如同从血雨中钻出来般,铁勒延陀挥舞大刀,一边寻找主帅的旗号,一边如 雷似的喊道:“老五出来,出来,与我决一死战!”他的狼在敌军拥挤成的人墙 中旋转着身子,白亮亮的利爪飞舞,把盔甲与人的碎片甩上天空。 它的肩膀上安装的带刺肩甲可以把人戳为肉酱,比带刺的肩甲可怕的是它那 锋利如弯刀的十只前趾,比爪子可怕的是它那能咬断铁枪头的白森森的牙齿,比 牙齿可怕的是驰狼的疯狂眼睛和魔怪一样的面孔,面孔上的毛被血濡湿后,如同 给它套上了一个血的面具。这个血面具能让最坚韧的士兵害怕惊恐得举不起自己 的武器。 “老五,此刻投降,放你一条生路!”铁勒延陀在阵中叫嚣着。他的狼骑兵 跟随在他的身后,撕扯着昆天王的阵形。昆天王听了他的喊话只是哑然失笑,他 不敢树自己的旗号,但是东营兵仗着人多,一排排地跳下马,树起了高高的盾牌。 被巨狼和不要命地冲杀进来的骑兵杀得丧魂落魄的七曲弓箭手退到了后面, 下马的步兵们涌上前来排列成一堵坚固的金属墙,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前后有 四五层,用盾牌搭成厚重的铁墙挤了过来,长矛从盾牌的间隙里伸出,如同龟壳 下藏着的带刺豪猪,与凶狠的狼骑殊死搏斗。雪花飞扬而下,有落下来的雪片尚 未着地就被沾染成了鲜红。 他们鏖战了有小半个时辰。我四叔父铁勒延陀的驰狼骑虽然勇猛,但在我五 叔父的士兵密集防守下始终攻入不深,密集的长枪和盾牌让他的狼冲不进去,只 有在最中心的区域,他与自己的近卫骑兵如锲子一样撕开了一道口子,等他冲到 近前,猛地发现前面又是一排鹿角,紧紧地护住中军要害,昆天王将自己的本阵 保护得如同铁桶一般牢固。 铁勒延陀皱皱眉头,跟着他冲到这一线的狼兵不多,也就百来人,其他大部 分狼骑都陷入到左右翼的苦斗之中。他招了招手,左骖过来护住了他,铁勒延陀 跳上狼背,扬脸四顾,不见瀛台寒回的旗号,却只见昆天王的横阵两侧雪尘扬动。 我五叔父昆天王放出了他的重骑兵,开始两侧包抄了。铁勒延陀看见一位少 年将军挥着长枪骑在匹白鼻子的铁青马上冲在最前,那是瀛台寒回的二儿子公子 青。向另一路包抄的,是白氏的骑兵,由昆天王手下的老将白菏带领。 昆天王的重骑兵是按照扶风骑兵编制的,他们的马身上套着简化了的具装铠, 通常只以皮甲护住马颈和当胸,却不装身甲和搭后,虽然较之真正的重铠骑兵防 护不足,却奔行迅疾,符合蛮族人用兵的特点,通常被称为“风鹞子”。 铁狼王虽然勇悍,也知道要是被兜了后路,他的两千狼骑就会被老五的步兵 重甲和风鹞子活活挤死。他长叹一声,终于举刀下了撤退令。 始终紧跟在他后面的左骖挥动旗号,做出后撤的信号,他套着的厚甲上已然 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箭,血糊满身,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铁勒延 陀冲锋的时候带了六名吹号手,此刻他听到只剩下四支牛角号还在吹响。低沉的 号角在充满垂死呼号的人群上空回荡,如同在水面上远远地传播出去。 所有听到了号声的驰狼骑都扯着嗓子痛苦地嚎叫了起来。见了血的驰狼很难 控制,狼骑兵们必须用铁棒或者刀把狠命地敲它们的脑袋,才能拉转它们的脖子。 他们丢下受伤和死去的同伴,向回跳过鹿角,原本紧密的队伍如今分成了一 截一截的,每个人都侧趴在狼背上,用骑兵旁牌护着自己和狼背,向刚刚跑来的 方向逃窜。 七曲人从死亡的深渊中浮了上来,他们喘上一口气,让箭支又开始呼啸着从 天而落了。狼骑兵尽量护住自己的坐骑,但狼臀部太大,通常无法遮掩周全,好 在那儿肉粗,扎上三两支箭也不会死,只会让这些狼逃得更快。 两千风鹞子分为左右两翼,风一般从两侧裹了上去。公子青用鞭子抽着自己 那匹铁青色的健马,看着乱七八糟撤退的驰狼骑,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不停地催 促身旁的人说:“快追,快追,这次不许让他们逃了。” 一千余骑的驰狼骑们低着头猛窜,跑成一条拖得长长的梭形,它们的大部队 堪堪从昆天王的重骑兵两臂合围中冲出,尾巴上却有百余骑驰狼骑被昆天王的重 骑掐断,当即被这些金属的洪流淹没了。 “谁都不许退,一定要追上去。”公子青立在马镫上,向左右喊道,他的枪 尖上已经见了红,一溜儿血顺着铁枪头的两条棱往下滴着。一名副将赶上来拉着 他的马缰说:“公子还是小心,未见中军旗号,我们等等看。” “放手!我今天要替大哥报仇。”公子青喝道,翻起枪头狠狠地砸下,副将 胳膊上淌着血松开了马缰。两千重骑兵汇集一路后,风鹞子如风般在狼骑后面紧 紧咬上。 在昆天王护卫严密的本阵上,我五叔父瀛台寒回登高了望,只见背对着他们 的驰狼骑这里一拨,那里一拨,只顾低头奔逃,队形已然散乱。他回头道:“树 旗,擂鼓。毕此一役,彻底将瀛棘大事了了。” 他摸着怀里的凿刀,眯着眼低声道:“我要安安稳稳地坐上那张瀛棘的王椅。” 他身旁两侧如林的长戟波涛一样晃动起来,高声的回应如山谷回音顺着阵列 向两侧飘去,阵中的步兵和弓兵翻身上马,不等鹿角完全拉开,就结队跟随着风 鹞子的蹄印追了下去。 铁勒延陀和他的驰狼骑们滴答着鲜血,旋风般退了二里多地,跑上原先列队 的矮丘,在停留在此的五百人接应下,才收束住队伍。 “列阵,重新列阵。”铁勒延陀举刀喝道,用他那匹巨狼的胸膛撞击着他的 战士,把他们排列成排。左骖擎着旗冲上山冈,把扛着的旗往地上一插,冲他喊 道:“老大,箭。” 铁勒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头上插着一支箭。他一刀将箭翎削去, 就不再看还在流血的伤口:“老五真是只老狐狸,追了我三四天,还带着鹿角行 军,当真是让人佩服得紧。” 左骖勒住他的狼,回头看时,喊了声:“来得好快,妈的,你家老五终于把 他的旗树起来了。” 他们话音未落,当先的两千风鹞子衔尾一阵风似地冲入铁勒的狼阵中,只是 一个照面,黑甲的狼骑和棕红皮甲的昆田重骑兵如同熟透的果实噼里啪啦地砸落 在雪地里。铁勒的狼骑立足不住,又一次掉头舍命狂奔。这一奔一逃,驰狼的惊 人耐力便显示了出来,眨眼之间就把昆天王的风鹞子又甩开一段距离。那些马跑 得气喘吁吁,肋间的肌肉大幅涨缩着,跟在后面的昆田轻骑和七曲的弓兵则被拉 开了更远的距离。 公子青一马当先,跑在风鹞子的最前面。他高高地立在马镫上,举枪大呼: “擒铁狼王者,封世袭侯。”眼前那些狼骑兵的灰色背影晃来晃去,突然像河流 遇到山崖一样,分成两条支流从容地流了开去,露出了雪地上树着的一排排篱笆。 他刚吃了一惊,就听到了空中传来的羽箭的可怕呼啸声,一排又是一排。他 身边十来匹马当即带着背上的骑兵翻倒在地,更多的箭还在朝他们扑来。他想要 掉转马头,铁青马却长嘶一声,被射断了腿。它一头扎进雪里,雪一直没到耳朵 根。公子青远远地摔了出去,他听到自己的锁骨发出可怕的一声脆响,他挣扎着 抬起脸来,向后面伸出一只手,喊道:“白将军……”突然唰地一声,一支四棱 的铁箭头带着血丝,从他后脑穿了出来,将他钉在了雪地上。 三阵齐射过后,篱笆后的弓箭手突然停止了放箭。白菏惊恐地看到分向两边 跑出去的狼骑兵拥拥挤挤地掉转方向,发出了一声狂野的呼喊,青色的刀光浮动 在那一大片耸动的灰毛上,朝他们重新扑了过来。不用等他再发令了,风鹞子的 上千只马蹄乱纷纷地踩踏着地上的雪,掉转方向,朝后面跑去。可是这会儿马匹 已经跑得太累了,它们喘着粗气,汗津津的马背上滚落下一团团黄色的泡沫。它 们再也跑不动了。狼群如同飞速掠过地面的云的阴影,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追了 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