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那你干吗不行行善,拿把刀照自己脖子上来一下?”贺拔蔑老在我身后咕 哝着伸了个懒腰,他今天在铁勒延陀的临时营地里陪了我一天。 “我为什么要死?我活得有滋味着呢,”赤蛮恬不知耻地将一把套着绿鲨鱼 皮的长弯刀展示给我看,“看我今天得的一把好刀。” 贺拔篾老将刀子接过去,抽出鞘用指头在亮如秋水的刀刃上一弹,登时清啸 满野。那刀的刀刃弯成一道漂亮的半月形,刀背上还有赤金镶嵌成的铭文“随侯 明月”。刀光映衬下,我突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套着副鹿皮手套,一直套到肘部。 我没注意过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总把手窝在袖管里睡觉,我还真想 不起来了。 “是把不错的刀呢。”他说,卡啷一声将刀回了鞘。 赤蛮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是他是要我兑现上次的承诺,但我这会儿正因 为憋了一天而不痛快。 “贺拔,你陪了我一天,功劳最大,这把刀你就留下了吧。” 贺拔眯缝着小眼,斜了赤蛮一眼,哈哈一笑,不客气地将刀子连鞘揣到了腰 上。 “还有什么?” 赤蛮舔了舔嘴唇,苦着脸拍了拍鞍子:“再就是这匹马了,这马多好,蹄骨 细圆,能跑远路,鞍子也精致……” 我没等他说完,挥了挥手:“……贺拔,把它收了吧。” 贺拔蔑老看了看赤蛮,笑着咬了咬自己的胡子:“公子,这马怕我。还是算 了吧。” 我斜乜了贺拔一眼,马都怕贺拔蔑老。他是一名好骑手,但马就是害怕他, 只要他一走近马群,那些马就拿圆溜溜的眼睛胆怯地看他。他扬起干瘪的手来, 它们的背就会像掠过一阵风一样哆嗦起来。 赤蛮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向队伍后面跑去。刀和马是草原人最看重的东西, 好歹留下一样来,他幸福地咧着嘴笑呢。 旌旗高树,号角长鸣,得胜的部队正在回营,他们疲惫的脸如同僵硬的树皮, 身上血迹斑斑,但却从心里头发出喜悦的光。队伍里有许多驮马拉着战利品。 “来见过你的兄弟吧。”古弥远说,他的话音里并没有多少欢娱的意思。 我看见几匹马正迎着我们的队伍小步跑过来,鞍上端坐着几位少年将军,明 亮的盔甲反着夕阳的光映照在雪地上,马背抖动的时候,就把他们周围的地面都 晃得摇动起来。我三哥瀛台合有着白净的脸,英挺的鼻子和一双抿得紧紧的不肯 认输的嘴唇,他已经十九岁了,威仪却如同统领一方的霸主一样赫赫;我四哥瀛 台彼有一双乌黑的眼珠,看人的目光已经带着难以撼动的威严,有着方下巴和凌 厉的目光,他长得最像我的父亲;我五哥瀛台乐年岁尚小,个子不高但很结实, 他斜背着张铁胎弓,马鞍上横挂着一柄乌沉沉的长枪,纵马驰骋的模样就如一位 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们和我的身体里流淌共同的血脉,我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将 来的影子。 他们的马走得不紧不慢,围绕成一个弧形外突的半个圈子。我看到他们一个 挨一个地站在路旁,用好奇又带着点冷漠的目光看我,没有上来迎接我的意思。 “他们不是在温泉河边上驻着吗,而且他们和铁狼王相互憎恶,怎么会出现 在这里?” “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古弥远说,他总是对他不在场的事了如指掌,仿 佛亲见,“就在你踏上北荒的那天晚上,昆天王在东野与铁勒对峙,却亲率大军, 绕过瀛棘大营偷袭了你兄弟在温泉河边的别营,将那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这 一战行险奔袭,孤军远入后方,你叔父当真是个用兵的高手呢。” 古弥远捻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微笑着看他们:“你兄弟吃了大亏,又失了立脚 的基础,不得不投奔铁狼王这边来啦。” “老师,你是说,打了胜战未必是好事,是吧?”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马鞍, 我的马脖子一伸一伸地走得正带劲呢,“不过他们这会儿,多痛苦啊。” 有仇不报从来都不是草原上的规矩,纵然此后大仇得报,这一刻与杀父仇人 合作的耻辱,必然在此后一生中咬啮着他们的灵魂。他们会想办法洗雪这种耻辱 的。我希望他们不要这么想。 “喂!”他们中终于有人喊了出来。一人驱马上前,对我说:“嘿,你不是 那个冬天的时候走掉的小不点吗?” “那女人的儿子。”另一人撇了撇嘴角说。 “你回来做什么?”为首的瀛台合直言问道,“回来认你的仇人做父亲吗?” “我来见我的母亲。”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我三哥瀛台合突然让他的马往前走了几步,他的棕红马不听话地甩着脖子。 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听着,你有机会杀死他们,杀死舞裳和铁勒,你有 机会。 否则,“他咬着牙,用细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否则……早晚有一天,我 们要白刃相向,以血为北荒之主的见证。“ 我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们,闪闪的光映照在我们的脸上,那是青色刀刃 的反光。他们仇恨舞裳妃子比仇恨铁勒延陀更甚,他们认定是这个女人背叛了瀛 棘王,她的背叛比之铁勒的入侵更加不可饶恕。我看着我的兄弟们青光灼灼的眼 睛,知道血脉之河轰鸣着流淌到此,便向左右分岔而下,它们汹涌澎湃,粘稠回 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要碰撞在一起,但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合流了。 但是他们眼睛里的杀气,并不仅仅是对待我的,他们相互仇视,相互疏远, 只是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罢了。我发现了这一点,便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四人,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聚首在杀父仇人的麾下。 那一天晚上,我们兄弟终于在铁狼王的金帐中见到了舞裳妃子。五年来她光 洁的脸上已经增添了些许皱纹,虽然神态疲惫,却依旧像我记忆中的那么雍容华 贵,仪容不可仰视。 铁狼王依旧是上阵的一身戎甲装束,只是在外面披了件银貂皮的大氅。他和 舞裳妃并肩坐在上首,和这位蛮舞草原上养育出来的端丽的女人坐在一起,他似 乎也沉稳了许多,原先那副草莽野性的习气一扫而空,俨然一副王者的模样。 他身后的两排剽悍的卫士个个衣甲鲜明。他们手持乌漆长矛,腰里悬着长刀 和弓箭,背上倒背着三棱铁骨朵,每人的腰里还别着短弯刀,这是铁狼王手下最 精锐的勇士,被叫为“狼牙”,一贯都由左骖亲自带领。 瀛棘部的那颜和各亲贵大将,在帐中分坐两侧,每个人都正襟危坐,紧绷的 脸如木头一样毫无表情。大合萨坐在代表尊贵的红牙床上,书记官伏卧在底下。 这正是瀛棘最高级别的金帐议事大会,这五年来,瀛棘休养生息,全族男丁 能战者皆为兵,不过得八千人而已。随昆天王而去三千余人,四千人随瀛台王子 西驻温泉河,伤亡近半,只剩两千人马来投铁勒延陀,如今会兵一处,加上铁狼 骑,不过共有六千余人。这点兵力良莠不齐,尚且敌不上草原上一个小部族,要 再内斗,便是再也消耗不起了。笼罩在北荒上的阴霾能否驱散就看这一遭了。 “快意侯,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舞裳妃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看着瀛台 合疲倦地说。 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声,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个男人姓的是‘铁勒’, 怎么能当我瀛棘的主人呢。” “你不服气吗?”左骖阴森森地问道,他一发火,脸上的伤疤就皱缩起来, 看上去狰狞可恐。他伸手扶住自己的刀把,帐篷中空气登时凝固起来。 舞裳妃叹了口气,说:“瀛棘王亲口承诺要回复到草原的传统,各位大人都 是亲耳听到的。长孙鸿卢,你说呢。” 那名精瘦的老头在灯下抬起头来,摇晃着满头白发道:“草原习俗乃是幼子 守灶。” 瀛台合等三人又都转过脸来狠狠地看我,似乎早知道我是他们的敌人。 瀛台合狠狠地吞了一口气,说:“我瀛棘如今势力衰微,四周狼虎相伺,长 乐侯那么小,怎么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我在肚子里一声冷笑,舞裳妃子可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啊。 “幼子主政,总好过大家自相残杀,这可绝不是你父王期望看到的事啊,” 舞裳妃皱了皱眉,说,“长乐年纪尚幼,就由我和他叔父铁狼王暂且摄政, 待他成年了再还政于他。” “等他成年了,还有我们瀛棘一脉的立足之地吗?”瀛台合豁了出去,大声 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