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古弥远咳嗽了一声。大厅里的火光轻轻地一跳。古 弥远说:“我本是外人,瀛棘事务不该插嘴,但瀛台合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要 做着瀛棘王,自然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方是正理。我看眼下就有一件功绩等 着去立,不如就以之为题,让几位王子都来做一做如何?” 舞裳妃侧过头来看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之所以对瀛台合步 步容忍,也知道三王子精明强干,多年来事事亲力亲为,大有乃父遗风,颇得部 中亲贵大将的支持,虽然此刻能强压众人同意,但周围的那颜和将军们未必真会 服气我这名小娃娃做瀛棘王。 她知道古弥远是我的老师,既然他如此说,自然该向着我才是,只盼他能说 出什么收服人心的道理来,于是点了点头。 瀛台合也知道此刻势必不能后退,咬了咬牙说:“好,就是这样。” 舞裳妃微微一笑,说:“还请古先生明示。” 古弥远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国剀之。”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明日一早,谁能取他人头回来,损伤又最小,那便是瀛棘王,各位以为如 何?” 此语一出,人人愕然。他们自然知道国剀之奉昆天王命守护行军大营,闻听 昆天王兵败,已弃营逃往铁裆山,手下聚集了国氏本部的三千余人马,距此只有 七十里。但国剀之本是三朝老将,身经百战,智计百出,在瀛棘众将中号称“老 弦”,身边有兵数千,困兽犹斗,此刻铁勒全军突上,未必能一夜间将其擒下, 要取他人头回来,当真是谈何容易。 舞裳妃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古先生说笑了。” 古弥远正色说:“军中无戏言。” 长孙鸿卢坐在角落里落笔如飞,他也抬起头来对舞裳妃说:“墨迹落到了纸 上了。” 老那颜贺拔离突然点了点头,一声长笑:“好啊,就当是考较几位王子的题 目,让他们说说看又不打紧。” 瀛台合猛然咬了咬牙,昂然说:“昆田新败,能有什么士气,我只需要三千 兵马,趁夜由东西掩杀上去,立取国剀之人头回来。”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说:“铁裆山南北险峻,只有东西有路可上,三王子两 面合击,当有胜算。” 瀛台彼也脸色铁青,他捏着拳头说:“给我长孙本部即可,不杀了国剀之, 我就不回来了。” 长孙部的那颜长孙宏大喜,跳起来说:“四王子信得过我,我愿率部前往。” 瀛台乐低着头说:“我……他以前待我挺好,我可不去杀他。” 贺拔那颜赞道:“五王子宅心仁厚,也是对的。” 帐中大将此刻都侧头过来看我。 我不由得看了看我老师,他微笑着看我,鼓励说:“你只要把你想的说出来 就好了。” “是啊,但说无妨。”贺拔离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低了头说:“我不想带兵去打他。每一刀下去,流的都是我瀛棘的血啊, 我瀛棘已经就剩下这么多人了,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办,也是和五王子一样,就此放他而逃吗?”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看见所有瀛棘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 的一股火气涌上我的心口,我大声说:“瀛棘七姓,要是在我手里少了国氏,那 还叫什么瀛棘王。要降服国剀之,我只需要长孙宏大人一人,借他走一趟即可。” 帐篷里的人们听了这话都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几乎要把帐篷冲破。 长孙宏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恼怒地问:“长乐侯是在消遣我吗?” “在昆天王的营中,我就听说国剀之是因为与长孙部的人不合,方才投到了 我叔父一边去,他三代为我瀛棘重臣,怎么能有反心,不过是形势不明,选错了 人而已,如今瀛棘大局已定,只要长孙大人愿意跟我走一趟,除去他的疑虑,国 大人定然会带本部来降。” 长孙宏听了我的话,脸上一红,粗声说:“国剀之为人婆婆妈妈,小鸡肚肠, 我可不相信……就他妈的白白害死两个人而已。” “长孙大人是不愿意陪我去送死吗?”我问。 长孙宏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下巴上的白胡子一根根地翘了起来。他如雷一般 喝道:“如果长乐侯愿往,我跟着大人前去——老子愿意把这一腔子血,喷在国 剀之的前襟上。” “我跟着你一起去。”他的孙子长孙亦野,一位少年将军从地上半跪而起。 他冷静的口气和长孙宏火暴火燃的性子大相径庭,虽然年少,倒比他爷爷看 上去更成熟。帐篷里已经没有人在笑了。他们都沉默下来,眼睛在火把的光下闪 着一点一点的光。 孤零零的一弯月钩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这 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团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东边的天空上,那便是铁裆山 的侧影。铁裆山状如磨盘,东侧是推把,西侧是磨嘴,便是这两路有通途可上, 其余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侧的磨嘴上有一条野羊群踩出来的小道,顺着 沟蜿蜒而上,两边都是高起来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阴影落在道中间,如 一把刀子将这条沟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 三匹马顶着风从黑影里冒了出来,在陡峭的路上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当先 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将军,头盔两侧的包颊围拢来,将他脸颊的下半部 都挡住了,一簇花白的胡须从盔下钻出,撒落在胸口,马鞍上的长枪在月光下颤 悠悠地晃动,一支插满箭的箭壶挂在鞍后。他背后的一骑虽然个子矮小,却显得 很精干,倒提着面盾牌,他手里拖着后面那匹马的缰绳。那匹马上坐了名孩子, 围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整个人都淹没在毛皮里。这个淹没在毛皮里的小孩就是我, 只有长孙宏和他的孙子跟随着我。 我们登上半山,都没有遇到任何哨探,积雪将马蹄声都吸了去,铁裆山上毫 无声息,似乎无人察觉我们的到来。但国剀之如果是朽笨无能的老家伙,我就不 用费这么大劲到这儿来了。 一直被两面沟壁收束得紧紧的小道突然放宽了,山壁向两侧的黑暗伸展出去, 就像一道土围子,在山脊上包出一处方圆二十来丈低洼的盆地,在坳口的尽端, 一段连绵的矮坎挡住了通往山顶的视线。 我拉了拉马缰,三匹马正好停在了低洼地的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抬头 看了看,低声说。 长孙宏反手从鞍上摘下他的长枪,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赞道:“是个埋骨头 的好地方。”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道火光突然划开黑夜,在天空中划了一 条弧线,掉落在我们脚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里弹了一下, 就在那儿蓬蓬地燃烧着。 马受了惊,竖着耳朵往后跳了起来,因为被我们勒紧缰绳,它们在原地打起 转来。又是蓬蓬蓬的几声,四面都不停有人将点燃的松明火把投了过来,在我们 周边围成了一个火圈,烫得雪地哧哧作响。我们三人三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 而光轮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动的人影外,我们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