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 突然眼前一黑。蜡烛哧的一声灭了。古弥远没有点亮新的蜡烛。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口。突然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说话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 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摇了摇头,想确认脑子没有因为被塞了太多东西而坏掉。 古弥远在黑暗里说:“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见见他们吧。” 在傍晚的微光里,我的三个兄弟并肩骑在马上,他们背对着光站着。 “你登上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着头看我,神色复杂。“我不服 气,我可真不服气呀。”他说。他的马瞪着满是血丝的白眼球,掉过头来啃他的 膝盖,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爱着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们瀛棘的血脉就危险了… …“他含义隐晦地朝卡宏后面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的 母亲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们分开,她希望我们相互仇视,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说。 “阿鞠尼。”他扶着马鞍,滚鞍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装 在一把红鹿皮的刀鞘里,鞘上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翡翠。我认得这把刀,刀名破狼, 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开锋,实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抚摩 着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佩刀,我把它转交给你,你好 自为知吧。” 他们三人一起拨转马头,跟随他们而去的是千多名贺拔部的族人,铁狼王要 他回温泉河重建别营。一团铜色的厚重乌云低低地压在他们跑过去的方向上,突 然间又在大风的卷动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状的乱絮,四下里片片飞扬。我看见三 支迎着夕阳扬起的鞭子。他们挨得紧紧的,他们是兄弟呀。夕阳熔金,在他们挨 在一起晃动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团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们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团模糊的金光里面,却突然 发现离他们那么遥远——他们和我的关系即疏远又亲近,我既相信他们,又不相 信他们。 这就是命运吗?我问自己。 在我呆在古弥远屋子里的时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从摄政王的卡宏里 颁了出去。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拥有打理政务的天分,在我父亲当王的年 份里,她还尚未完全发挥出,此刻铁勒延陀顶着摄政王、大单于的帽子,却放心 地把所有的政务所有的权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门心思地去训练他的狼 兵,去与周边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将大批精良军器从千里之外拖回阴羽原。这 个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这个女人重新调拨了起来。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军制,将所有可以上阵的男丁重按旧制分拨成了八卫, 每卫又再分左右卫,它们分别是左右重骑豹韬卫、左右短刀骑鹰扬卫、左右长刀 骑金吾卫、左右轻骑射玉铃卫、左右短枪千牛卫、左右长枪白骁卫和左右长枪领 军卫,只有武威卫暂且空缺。瀛棘的武威卫名头响亮,在瀚州拥有百战不败的名 头。舞裳妃担心以现在瀛棘的实力去拼凑这支铁旅,反倒损坏了瀛棘武威卫的威 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轻骑,分管侦查探哨事宜,这三骑分别为羽骑、突骑、 雕骑。虽然三骑八卫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额颇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 经隐隐而现。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还多了一支驰狼骑,充作瀛棘大营的近卫队。 赤蛮调任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豹韬卫本是瀛棘的野战重骑,此刻缺乏装 备,只能勉强凑成支四百人的骑队。赤蛮忙了许多,见我的时候也就少了。 瀛棘虽然尚且弱小,却人人知道刚从覆族的危险中爬了出来,四周强邻虎视 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们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这六年来, 瀛棘战战兢兢地踏在布满深渊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终于,瀛棘人 握紧了长矛,心里头燃烧着报仇的愿望。 那时候,我母亲替我配置的书记官日复一日地将柬报、卷宗、帐簿、人事任 命、公报、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长几上,一些卷宗放过一日后,就会又移回到 摄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则长留在我的房间里,它们越堆越多,最后漫过 了我的长几,滚落到地上,在那里积累了厚厚的尘灰。 我的书记官是老长孙鸿卢的孙子长孙龄。他比我要大上6 岁,却长得瘦小文 静,一张苍白的脸,眉毛又细又黑,倒像个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写呀写的,手指 被墨涂得乌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东西。 赤蛮终于腾腾地迈着大步进来找我,他挎着把长刀,气色好得不行。 满怀敬畏地看着堆满长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这么多字呀? 当了王果然不一样啊。“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卷纸打开了看,那是一份大库送来的每季粮草库存禀文。 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着嘴读道:“一千……四十二石,又, 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张纸上怎么能涂出这么多墨块块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东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么会要看这些东西呢, 当了大君,就应该学习骑马射箭,打架喝酒,这才是个大王的样子呀。” “我没看这些东西。”我说,当然也没告诉他,不是因为想着喝酒打架才不 看它们的。 我的脑子里那时候已经被另一种思想的潮水涨满了。它们在疯狂流动。同样 的,这些纸堆里充满了各类讯息,它们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 有多少是真实的呢?铁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实的东西呈送给我呢?我不是真 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训练我们的头脑直接看到真相,但我还做不 到。 “那你还等什么,”赤蛮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嘘,别嚷嚷,”我说,“这还有人呢。” “把他们杀掉灭口。”赤蛮斩钉截铁地说,还挥掌一落,在空气里做了个手 势。 长孙龄惊惶地抬了一下头。 “别怕,他吓唬你的呢。”我笑了起来,我挺喜欢这个面色苍白、有一双少 女一样温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书记官,“要不,陪我们一块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吗?”长孙龄再次惊惶地抬了抬头。 “放心吧,不告诉你爷爷。我是大君啊,谁要告诉了你爷爷,我就杀他的头。” 我大声地说。 长孙龄羞涩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说。 赤蛮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后面,让我贴在他的后背上,把我偷偷带出了 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卫斡耳朵的金吾卫,他们的肩膀上装饰 着明晃晃的金对豸,手提长矛和铜镶边的长圆盾。他们又年轻又有精神,可是他 们如同睁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蛮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块。 长孙龄提着他的长袍角扑哧扑哧地跟在后面。赤蛮虽然跛着条腿,却走得像 阵风一样让他跟不上。 赤蛮告诫我说:“早该出来玩了,看你老不动弹,身上比冰还要凉。” 我嘻嘻一笑,从他的背上溜了下来,问他:“你眼睛怎么青了一块?” 赤蛮脸上一红,揉了揉额头,嘟囔着说:“没什么,我想把那柄刀子赢回来, 和贺拔蔑老打了个赌,空手打架,看是谁赢……” “你赢了吗?” 赤蛮嘿嘿一笑,脸色尴尬地岔开话题不答。我哈哈大笑。那个整天睡觉的老 头,他隐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难以琢磨。在我看来,赤蛮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 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没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还会在那 个老头手下吃瘪。“这老家伙,滑溜得紧,抓不着……”赤蛮悻悻地说,“滑不 留手……” 赤蛮带着我和长孙龄来到一家粗野简陋的官营酒馆——瀛棘大营这五年来新 增添了不少建筑,而酒馆无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栋,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时间的场 所,也是瀛棘的小伙子们学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庞大的屋顶成尖角 斜向里相交,下面缭绕着烟草、麦酒和酸臭的马汗气味。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稍 微晃一晃,露出一张被酒涨红的脸,然后又低下去,掩藏在嘈杂的腐败的黑暗和 絮絮低语当中。 拥挤在这儿的顾客除了瀛棘的年轻人,就是铁勒延陀手下那些满身狼骚味的 野汉子,他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大阵营。如果东头坐上了瀛棘部的小伙,那就 不可能在这边的空桌子边看到铁勒的人,哪怕屋子西头早已挤得坐不下人了—— 这两群人界限分明,绝不混杂,相互之间被两排桌子间的一条宽走道——一条冰 冷的河流隔开。 我不认识这里面的人,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并不认识我——赤蛮用斗 篷连头带脑地将我裹起来,又在我脸上重重地抹了两把,我闻到一股泥土味—— 他一定把我的脸涂得看不出模样了。此刻我坐在这儿,看上去就像个穷人家的小 孩,被父亲喝醉后甩在了一边没人看管。我惊讶地发现挤在酒馆里这样的小孩不 少,除了编到各营去的半大小伙子,还有许多在北荒出生成长起来的小鬼头。他 们的目光,带着冰雪的寒气和凌厉,带着过早介入世事的无情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