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好啊,随便你。”黄胡须懒懒地说,他毫不担心,居然是一副必胜的模样, “我先来。”弯腰从箭壶里抓了五支箭,扯开弓就射,没想到他太过托大,第一 箭坏了尾羽,没射中靶子,却斜斜地穿过走道,差点没射中柜台后斟酒的一名斡 勃勒,然后笃地一声没入柱子中。这一次是轮到瀛棘人这边轰然叫好。 黄胡须喃喃咒骂,打点起精神,连放了四箭。笑声消散了,瀛棘的少年们纷 纷皱起眉头。黄胡须这一次却射得比上一次赌赛时还好,除了头一箭脱靶之外, 其他各箭却都离靶心很近,有三箭落在了红心里。 赤蛮瘸着腿走上前去,在竖在墙边上的一排弓中挑了挑,拿起一张弓来拉了 拉,然后摇了摇头:“都太软了,不趁手。” “用我的弓吧。”一个个头和赤蛮几乎一般高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在边上看 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从肩膀上解下一张弓,递到赤蛮手里。嘴唇微抿,冷静 异常,我斜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嘴角如刀,神色如铁铸般沉静,不是长孙亦野却 是谁。 赤蛮接过他的弓,手上不由一沉,那张弓黑黝黝的,在暗影里发着幽光,两 头弓梢上缠绕着银线。“是我爷爷留下的。”长孙亦野说。 赤蛮端起弓来,扯了扯弓弦,所有人都听到弓弦张开时如同刀锋拖过清水的 声响。赤蛮满意地大喊了一声,甩去外衣,露出一身龙精虎猛的肌肉,他平端起 弓,又大喝一声,将弓扯得满满的,唰地放了一箭,那一箭劈开空气,去势劲疾, 朝靶子飞去,快到靶心的时候却突然往侧里一偏,在齐齐一声惊呼里啪地钉在了 靶子边缘处。 赤蛮皱了皱眉,再拈起一箭,又是张弓一箭,这一箭力道极大,喀地一声, 穿透了箭靶,钉在了后面的木头柱子上。靶子上啪地响了一声,一道裂纹顺着箭 头穿过的地方,从上到下窜了下来。只是这一箭虽然力大,却照样偏了,离红心 有三分之远,将将落在边上。 和我坐在一起的长孙龄咦了一声,说道不对。 “你也看出来了。”我咧开嘴说。 “我没看出来怎么回事,不过,”长孙龄又红了红脸,“不过我想堂里又没 有风,这箭怎么会突然偏开呢。” “你看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我低声和他说。黄胡须刚刚站起来的那张桌子 离靶子很近,尚且有三五个人坐在那儿,同伙中有一人穿着破烂的灰衣,蓬乱的 头发遮盖着满脸苦相,只露出一个弯钩般的鼻子。他低着头,似乎对比试毫无兴 趣,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弹着面前那只杯子的边缘。 “是那人在捣鬼吗?” 我点了点头,刚才赤蛮放第二箭的时候我可看得清楚,那人一直低着头,却 微微屈起食中二指,在箭呼啸飞近靶子的时候,他就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轻一弹。 “那人是个亘白系的术士,”我低声在长孙龄耳边说,“他用气柱打在箭杆 上,就能把箭打偏。刚才国无启那三箭定然也是他做的手脚,只是赤蛮弓硬劲足, 他便不能将它弹得太远。” “那怎么办?要告诉赤蛮吗?” “才不管他呢。”我说。 “可他赌的是你的刀子啊。” “他要输了,我就把他的头砍了。”我歪了歪头说。 “喂,怎么样,”黄胡须嘲笑道,“你再射也是输了。” 赤蛮垂下手,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大喝道:“胡说!”那一嗓子震得大厅里 嗡嗡作响,他突然一拉弓,在上面同时搭上三支箭。赤蛮瞪起一双虎眼,肩膀上 的肌肉全都鼓了出来,直拉得弓弦嘣嘣直响。唰的一声,三箭快如流星,一箭接 一箭疾飞而去。 我紧盯着那灰衣人,见他鼓起左右双手,作势要弹向箭靶,却猛然间瞪大双 眼,眼中尽是恐惧神色。赤蛮那三箭中的第一箭风声劲疾,穿越人群和根根木柱, 竟然是直朝他的咽喉奔去。灰衣人大骇,指头一弹,同时两道风柱向箭上撞去, 情急之下却打了个空。那箭倏地一声,正中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向后抛到了地 上。 众人惊骇之中,另两支箭喀喀两声,直穿过大厅走道,已经射中靶子,又是 透木而过。那靶子本已有了裂纹,此刻受不了如此重击,啪地一声嘣成三四块, 掉落在地,只剩下三支狼牙长箭插在木柱子上,箭羽还在空中摆动。 这一来酒馆里的人蓦然变色,轰隆一声,走道两侧的人全站了起来。铁勒的 人虽然比箭作弊被捉住,但赤蛮当场杀人,却是太过分了。 坐在酒馆西边铁勒的人群情耸动,那黄胡须变了脸色,拔出刀来,指着赤蛮 就要扑上,却看见那名灰衣人捂住咽喉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一站起来,那支箭就 掉落在地,只留下脖子上青紫一片,一道血柱流了下来,原来那支箭已经被赤蛮 拗去了箭头。 黄胡须见同伴无事,呲了呲牙,收起刀来。只是他们本来就是强盗出身,蛮 横惯了,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斜瞪着赤蛮,说:“你一箭脱靶,其他几箭比起 来再怎么也是我赢了,把刀子拿来吧。”他大步走过来,伸手就要来拿我身上的 破狼。 一个粗壮的少年也跳出来,原来是贺拔原,他说:“喂,你们出老千还想拿 彩头啊,太不要脸了吧?” “嗬,出头的人真不少啊,总不成要倚多为胜吧,”那黄胡须汉子边走过来 边嚷道,“我们可没说射箭不许别人帮忙,你们输了就是输了,啰啰嗦嗦地干什 么?” 赤蛮温和地朝他笑笑:“靶子都没了,谁赢谁输不好说。不过你非要见个真 章,我们还可以比刀子。” “别让他们打起来,大君,”长孙龄轻轻扯了我的袖子一把,“摄政王严令, 不许营中打架,会闹出大事来的。” 黄胡须已经冷笑了一声,伸手按住破狼的刀鞘。 “你说得对,不过,谁管得了那么多呢。”我狞笑着说,猛地挥起铜酒杯, 劈面砸在黄胡须的脸上,那家伙满脸开花哎哟一声蹲到了地上。 他身后一名同伴嗷嗷叫着朝我扑了上来,却被赤蛮拿着铁胎弓横向里砸在耳 朵后面,将他整个人砸得向前飞了起来,撞在一张桌子上,压得杯盏乱飞。 铁勒延陀的人一涌而上。这边厢国氏兄妹也是大呼了一声,冲了上去。长孙 亦野回身招了招手,他的几名伴当早就提好长凳,一起扑上。贺拔原更是一脚蹬 在桌子上,飞在半空,朝人多处就跳了进去。在这边喝酒的少年人多是各卫属兵 丁,见几名统领都冲了上去,自然也不能落后,鼓噪一声,就如潮水般涌了上去。 大家都没有抽刀子,拣起凳子椅子,拆下桌腿,便是随手乱打。铁勒的人都 是江湖上熬出来的,下手又阴又狠,常常一个照面就让对面热血沸腾的小孩躺倒 在地爬不起来,但瀛棘的少年胜在人多,三五个人招呼一个,就算倒在地上的人 也是连扑带咬,尽不落下风。 长孙龄目瞪口呆。我却哈哈大笑。“你是我的书记官,要记下我的话那就记 吧,”我对他说,然后爬到桌子上大声喊道,“打吧,都给我打他娘的。” 赤蛮舍不得那张弓,将它倚在柱边,抢了条板凳,一路砸了出去,当者辟易。 那灰衣人刚刚捂住脖子缓过气来,就被赤蛮赶到,一凳子扇在后背上,直扑 到柜台里面去了。赤蛮哈哈大笑,朝着正向门口逃出去的两名狼兵追了过去,他 扯着两条凳腿,将凳子从背上甩起,抡了一个大弧圈,呜的一声自上而下挥去, 眼看这一凳子要把那两人同时砸中,却突然有个灰影子自门口窜了进来,横臂一 闩,那条木凳子带着风声砸在他胳膊上,竟然嘣的一声碎成数段。那影子左手挡 住赤蛮这一击,右手闪电般一拳捣向赤蛮裸着的上身,赤蛮一偏身子,合身扑上, 一肘撞向那人胸口。两人各不相让,谁都不肯后退,都被对方重重地在胸前捣了 一下,随后肩膀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这一撞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脊梁 顶在门框两旁,登时轰隆一声,震得酒馆屋顶木梁上的土簌簌而落。 众人见了这等威势,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下手来。 两人站定身子,赤蛮这才看出对面那人是驰狼骑的统领左骖。他的驰狼骑既 为瀛棘近卫,也就负责大营的日常治安。此刻这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肯退让。 刀子在他们的鞘里同时喀嚓一声响了一下。 赤蛮扔下手里的凳子腿,呵呵一笑:“左将军有这闲工夫来喝酒?” “我可不像都统这般轻松,还有工夫打架。”左骖冷冷地道,脸上那道爪痕 抖动着,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赤蛮哈哈一笑,抱了抱拳说:“献丑献丑。” 此刻地上躺满了受伤的人,瀛棘的少年倒了七八个人,铁勒的手下倒了的却 有十来个,眼见得这一战是瀛棘的人赢了。 赤蛮还是笑嘻嘻地,左骖脸上一点笑意也无,突然向后招了招手,身后登时 涌进来十多名武士,衣甲鲜明,刀枪在身。左骖寒着脸说:“我奉摄政王之命, 整肃营中秩序,你们当众斗殴,伤人坏物,说不得,只好将先动手的几位带回去 问个清楚了。给我将门口堵住了,一个人也别放走!” 他身后的武士轰然应了一声。 赤蛮站在门口不退。左骖的脸色变了变:“你要违抗王命吗?” 赤蛮兴高采烈地退了一步,道:“不敢不敢,里边请。” 左骖大踏步走入酒馆大厅内,他眯起眼扫了一圈,眼中的寒光像刀锋一样刺 人,大厅内众少年连忙抛下手里的凳子和家什,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他们个个听 说过这条狼的威名和狠辣作风,都禁不住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 “谁第一个动手的?”左骖冷冷地问。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国氏兄妹和长孙亦野都撇着嘴,站在一起不说话。场中沉寂无声,无人开口。 “谁第一个动手的?”左骖又问了一声。 这时地上动了动,爬起了一条汉子,却是那个和赤蛮赌箭的黄胡须。他一只 眼睛肿得老高,鼻子上淌下来的血把胸口的皮袄弄黑了一片。 “贺老六,谁先动的手?” 贺老六努力睁着一只眼,朝我们这张桌子指来。 左骖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朝我们身上扫过来时,长孙龄脸色雪白,两条腿抖了 起来。 国无双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喂了一声:“是你们这个什么贺老六比箭作 弊……” 左骖横了她一眼,她登时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那时候我还站在桌子上,赤蛮的斗篷耷拉下来盖住了我的头。 长孙亦野看了看赤蛮,赤蛮却把头歪在一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贺拔原 已经大声喊了出来说:“别欺负小孩。我们都动了手啦,要罚就一起罚好了。” 我终于忍不住咕唧一声笑了出来。 左骖明显地一愣,他过来一把抛开我的斗篷,看了看我,脸上浮起一片古怪 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条横越过半张脸的爪痕太过狰狞,我会以为他是在笑。 那些瀛棘的少年们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左骖却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驰狼骑统领左骖参见大君。”他高声喝道,声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大厅里的人全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噼里啪啦跪倒了一片。 “都起来吧。”我说。 “大君。”左骖站起来后,不高兴地看着我,“摄政王有令,不得在营中寻 衅启事,酗酒斗殴,你却在这里带头打架,未免太那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