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摄政王再大也是个王吧。”我凶猛地喝道,“长孙龄,你要记下瀛棘大君 的命令,今后大伙儿奉旨打架,无过有功。不过谁都不许动刀子兵刃。这就是我 的命令,他们要听谁的都行,”我回过脸,高叫道:“赤蛮,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赤蛮凑近我的耳朵说:“大君,你这条命令乱七八糟的,不过 我喜欢。” 那一天起,阴羽原上每天都有人打成一团。他们在街角,在马厩和原野上打 斗,在哪儿都能听到拳头怒吼的声音,鲜血流淌在了冰雪里。也不仅仅是瀛棘人 和铁勒人打,他们相互之间也打,只要出现了太严重的场面,左骖的人才会动手 管一管。 铁狼王和舞裳妃都当我在胡闹,对此付之一笑。他们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在 某些地方对我让一两步也不当什么。我希望瀛棘的孩子们慢慢地变野,变得嗜血, 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变凶猛,才能当猛兽, 才能长大啊。 我母亲依旧没有多少时间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比我离开阴羽原前去蛮舞的时 候更忙,从日出到日落都和各氏的那颜们在一起。我的几位哥哥来大营的日子也 越来越少。铁勒延陀将各部的精兵都调拨到大营来,名义上是在我的手下,实际 却都归摄政王手下节制。我的哥哥对此极度不满,他们每次都是有事才过来,阴 沉着脸,报完情况就走,绝不多停留片刻。这片看似安宁的草原下,新的暗流在 涌动呵。 许多个夜晚,我独自坐在冰冷的瀛棘王卡宏里温习老师教给我的功课。我把 所有的人都赶出去,楚叶除外,我习惯了她悄无声息地蹲坐在一旁陪我。不需要 给我端茶或拿其他东西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如同不存在的一股 云烟,或者如没有生命的青铜灯盏。 辰月教的力量来源是个谜。从大合萨那听说。他们号称从暗月中汲取力量, 暗月之变的时候,就是他们发挥出的力量就达到顶峰。但古弥远教给我的东西和 暗月术法却差异极大。这些思虑让我陷入到迷离的乱阵当中。这是古弥远从伏藏 经中发现的力量,还是这就是辰月教的本来面目呢? 星辰转变,九星连珠,填盍印池,郁非亘白,它们拥有各自力量和不同的属 性,有的炽热如火,有的温婉如水,有的铁面无情。它们的力量都是从何而来, 又有什么使这些完全不同的力量扭结在一起?既然起源相同,为什么它们所拥有 的力量却有如此大的差异? 极笏算就如同得了狂病的野马拖带着我在浩瀚银汉中飞速穿奔,我感觉到它 打开了宇宙间一扇又一扇的门,但更多的门又当着我的面重重合上。有一股我不 可捉摸的力量在门的后面流窜,我好不容易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它却逃奔到数亿 万里外宇宙另一端的其他门后面去了。隐藏在星辰的力量之后的,是什么可怕的 力量?找到了它,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命运了吗? 墨水从我的笔端一滴滴地滑落在铺开的白绢上,然后在上面洇开,勾画出了 另一幅不可解释的迷图。 我看着这幅图想,有许多问题没有老师我详解不开,他却说走就走了。这个 反出辰月教的叛徒,这个白衣道的创始人,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袍子下又到底蕴藏 着什么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快步行走在一座密林里,四处都是黑色的直挺挺的树干,叶子 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竖在黑色的天幕下,如同死去的鹿群。古弥远 的白袍子在暗夜里如同一个模糊的影子,稍不留神就会溜走。我快步追了上去, 拼命地喊着:等等我,老师。那个白色的模糊影子却越走越快,我拼命地追啊追, 突然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我爬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 剑上一泓鲜血正在往下流淌。我老师却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冷冰冰地问:你 追上来干什么?你是要杀我吗? 他的嘴角淌着血,张开嘴,露出染满鲜血的牙齿,哈哈大笑。长乐,你看出 来结局了,你看到了,所有的老师都会死在学生的手下。这就是元宗极笏算的真 相。老师和学生,都将成为敌人而不是朋友。他那可怖的笑容,冷冷的眸子死死 地盯着我,突然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女人混合着舞裳妃和云萤的相貌,光彩 夺目,脸上却沾满了鲜血。 我大叫了一声,从噩梦中醒来。迷迷瞪瞪地看着四周地上摊满了一地的算筹 和拨珠,原来我刚才在演算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楚叶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别害怕,公子。我在这呢。” 我喘了口气,还坐在那里发愣,突然鼻端闻到一股细细的的珥子花香,蛮舞 的公主都喜欢这种花。我只来得及轻轻地抖了一下,我的母亲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摆了摆手,屋子角里站着的楚叶就轻悄悄地不带一丝声音地退下了。 她披着一件长及地面的黑色长毛裘皮,没有一丝杂色,毫端都泛着微微的蓝 光。她比跟着我父亲的时候要富贵多了,内里是一袭缎子面的满绣白鸟崧草的青 丝袍,衣袍华贵雍容,但掩饰不住微微膨胀起的肚子。她看我的神色带着消抹不 去的慵懒。 “这屋子里真冷,”她说,一团团的白气从她的嘴里呵了出来,“你不冷吗?” “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单衣和光着的脚板,摇了摇头。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我看着她长长的裙裾拖过乌黑的地板。 “你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她温柔地问。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乐,”我母亲转过头来,带着点哀伤地看着我,“你比冰山还要冷冽。 你是不是恨我?“ 我摇了摇头,圆睁着眼睛看她,还是不作声。 “如果我在你身边陪你长大,你是不是就不会用这么陌生的眼睛看我?”她 叹着气说,“我真妒忌楚叶那奴仆呢。” 月光从打开的门口泄露进来,在乌黑的光溜溜的木板地上泛起一片银子般的 光。瀛棘的王后蹲下身子,摸着我发烧的额头:“长乐啊长乐,我的儿子,你会 成为瀛棘最伟大的君王吗?” 我张了张嘴,轻轻地叫了出声:“姆妈。”这声音如同蚊子的声音一样细弱,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喊出这个词。随着这一声喊,冻结的心湖冰层又开始折断破 裂了。我害怕极了,一股温暖的东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腾。别让我害怕,别让我 痛苦啊。我在心里抗拒地呼喊着。 她听见了我的挣扎,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啊。 她凝视着我,那一双能让千万人为之俯首的眼睛里蕴含着的巨大的悲哀: “大合萨,还有别的人,都说你将成为真正的君主,他们为此欢欣鼓舞,可只有 我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了成为伟大的君王而放弃一切, 你父亲就是为此而离开了我,如今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你已经变了,长乐,虽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来,你变了,即便 是和你从蛮舞归来的最初几个月相比,你也变多了。” 我始终没有注意过长几上还有一面铜镜,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一张 如冰晶铸成、光洁透明但是苍白的脸,那不是孩童的脸,我的眉心已经皱起了一 道竖纹,看上去仿佛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掉过头看着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铁勒最终会杀掉我的是么?” 我的这句话像毒牙的刺一样扎了她。我的目光让她害怕了,我母亲的脸色变 得苍白:“他不会的。我爱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不会想要当王,不想为此忘掉 人该有的东西。倒是你,长乐——你开始像你父亲一样无情了。”她笑出了声来, “它们已经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吗?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声,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扑进了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她散 发着香料和母亲气息的怀里,让我最后一次快乐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的时候,她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这 是你父亲的刀吗?” “是的,是我三哥给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 腰上就挂着这柄刀。”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我说,我不在乎这些杀人的东西,那一刻我只 喜欢听到她的声音。 那一天夜里,她抱着我轻轻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叶常常唱给我听的蛮舞 的夜歌,它飘渺如月光洒下的薄纱,如沙子沙沙地撒进大海,如雾气淅沥地凝结 在树叶。那细细的声音好像天籁一样萦绕在我梦里。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 要不是后来门外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儿不安的鼻息声,我就会在我母亲 的怀里睡着。 门啪的一声被大力撞了一下,一个黑影和着股旋风卷了进来。这营地里除了 铁勒延陀,再没有人敢如此地冲撞进来了。 铁狼王哈哈笑着,酒把他的脚步烧得虚浮。他的头发从铁盔下冒出来,乱蓬 蓬地遮住发亮的眼睛。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舞裳,”他叫道,“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他腾腾腾地大步冲了过来, 从背后抱住了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