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有两个商队在此,一个是蛮舞来的,一个是澜马的。” “全都扣下了。”铁狼王大声喝道,“三个月内,阴羽原只许进不许出,连 一只鸟也不可以放出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是瀛棘所能争取到的最后喘息了。杀了青阳使节的事瞒得了 一时瞒不了一世。最晚最晚,三个月后,初雪落下的天气里,青阳大军的铁蹄一 定就会踏上瀛棘的土地。 将作营里铁匠和函匠日夜不停地忙了起来,炉火、风箱、大锤,风车一样碾 转出锋利的刀枪和箭头来,纺营里也是缝制衣甲、打造旗帜,忙碌个不停。人人 心中绷着根弦,他们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带着决心又带着绝望。 摄政王卡宏的前庭里,叶护和将军们的面色比身上乌黑的铁甲还要沉重,疲 惫的传令兵带着火签的羊皮卷跳上快马绝尘而去。巨大的沙盘上摆放着几百个拿 刀拽戈的土俑,它们被分别漆上黑和白的颜色,铁一样的胳膊上下起伏,用长杆 把它们在沙子上推来推去,但坐在沙盘旁的那些白胡子将军总是摇头。 后厅里我母亲也没有空暇,她和大合萨一次次地长谈,将一拨又一拨忠心的 斡勃勒和能言善辩的人派了出去,马背上带着沉重的包裹。在高冈上能看到这些 使者马蹄留下的散开痕迹,连成一条断续的细线通到瀚州各部,就连最遥远最偏 僻的西赫部也没有放过。卡宏里的男人们争吵不休,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可我发 现了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情才更重要。将要发生在那面巨大沙盘上的战斗不过是 表面的东西,更多的较量是在那些牵扯到各部落金帐里的蛛丝,它连接着紧张、 忙乱、同盟、阴谋和刺客。 我带着好奇关注着这一切,没有放过任何一点值得学习的机会。“战”在元 宗极笏算中已属第五元宗诀,难以把握也最必须把握的算式。一次杀戮掉如此多 的人就会被称为英雄,而“战”就是英雄和英雄之间的对撞,再没有比战争更集 中需要如此多人的智慧和勇气、集中如此多汹涌放纵的精力、集中如此多殚精竭 虑的阴谋诡计、集中如此多的欺瞒、谎言和骗术的行为了。 我静悄悄地在我叔父摄政王的屋子里来回走动,他们争论得厉害而忘掉了我 的存在。上次带回国剀之头颅的成功,只是偶尔一次的行为,他们会惊讶——但 总的来说,他们认为运气和我老师的功劳各占了一半。他们会认为上天选定了我 当他们的王,但那之后,他们还是会将我视为无用的小孩。对于战争,怎么调拨 兵力,怎么保障供给,怎么防御,怎么进攻,怎么是作战线,怎么是补给线,他 们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我一个词也听不懂,于是只有乖乖地闭嘴。 纥单乞——纥单部落的大将,他不打战的时候,是我们瀛棘最好的猎手—— 情绪激动地挥着手说:“这里地势平坦,不是好……越过大望山,便无险可守… …“ “我们的马太少……太少……”一名年轻将军,我兄弟或者那些年轻叶户中 的一个,气得脸都白了,“还要负担如此漫长的线……” “……东营倒是更险要些,可惜后勤支撑不足,如果被切断回龙牙河的路… …“ 贺拔离突然问左骖:“青阳人进军,能有几条路来?” 左骖性子野,整日里跟着狼群跑来跑去,常常数十日不归,再没有比他对附 近地理更熟的人了。他也毫不客气,走上前去,拔刀就在沙盘上画了起来。 “从北都出发,该有两条大道可以到北荒。一路是穿彤云,过蛮舞,即可越 大望山口,另一路从北都向北,从北荒的西边来,这条路地势平缓,也好走,但 一路上水井少……青阳人太多了,他们走起来便有麻烦……此外尚有数条狼走的 猎食小道,他们未必知道,就算知道,辎重也必定无法逾越,只是要防御他们派 骑兵偷袭。” “这个不妨事,小道上令狼骑逡巡守卫就是了,”铁勒延陀摸着下颌上的胡 子,问,“老将军有什么妙计吗?” 贺拔离沉吟半晌:“妙计谈不上,只是我们兵马比他们少,硬拼肯定是不行 的,不论他从哪一路来,我想先将老弱病残集中起来,退过龙牙河。剩下来的都 是骑兵,动辄来去千里,就可为我的优势了。 “你说得对,”铁勒延陀跳起来说,“将这些坛坛罐罐挪走,我们就可以放 手一战。万子惠,”他叫着万氏的那颜,“这撤营的大小事宜就交给你了。” 万子惠皱着眉头说:“……来不及建造卡宏了,严冬一到,这牛皮大帐肯定 抵挡不住白茅风……” 铁勒延陀哈哈大笑,拍着万子惠的肩膀说:“你以为这一战能拖到白茅风起 来的时候吗?如果我们赢了,大可放马南下,整个瀚北都是我们的了;如果我们 输了……”他不说下去,可屋子里的人都吁了口气,心中明白,这次要是输了的 话,瀛棘人也就不需要过冬的地方了。 穷人的家当少,只是半个月后,准备撤往有熊山后的辎重和妇孺,就已经准 备好了。浩荡的人流汇集成队,背负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叮当叮当地开始了他们 新一轮的跋涉。大车队里混杂着慢腾腾的老牛和到处乱窜的羊群,在平坦的草原 上如同一条弯曲的绳索,慢腾腾地退向北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长乐,就请你随妃子一起走吧。”铁勒延陀和我说。我看见母亲已经骑上 马了,在前面的路上回过头来遥遥地望我。 “开玩笑吧,”我仰着脸说,“我的白狼营练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天。” “白狼营?”铁勒延陀骑在他的狼上,后仰着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 也跟着他笑,不过我可没他觉得那么好笑。我的兵是年轻了一些,可他们都是好 小孩,他应该看看他们骑在马背上列队的模样,精神极了。老实说,他们的马我 不太喜欢,我真希望他们都有白狼骑,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白狼营呢。 “再说,我是瀛棘的王。我要和我的大军站在一起,绝不分离。” 铁勒延陀的眼角动了动,他不再笑话我了,也不再要求我随舞裳妃退走。这 几个月来,他看向我的目光已经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不像看一个小孩的目光了。 他在遇到我或者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是好事 还是坏事。 他转过头对跟在后面的万那颜说,“那颜大人,这些女人就都交给你了,护 送他们过河,安定下来后速把人马抽调出来。我这边可急需你的人,少一个也不 行。” “这个自然。”万子惠说。 我母亲舞裳妃披着她的白披风高高地站在车辕上看我,她大概很奇怪我怎么 没有跟过去吧。她的车仗很快被拥挤的队伍给吞没了,她那望得我心疼的眼波也 就消失了。 一个女人跳下大车。朝我跑来。那是楚叶呵。她终究舍不得离开我。 忙乱的队伍已经开始了渡河,虽然天气已然冷了下来,但龙牙河尚未结冻, 瀛棘人扎起了木筏摆渡,渡口狭小,要运的东西太多,木筏又少,那条纠结的绳 索就在渡口处纠结膨大着扭曲了起来。我和铁狼王带着几队骑兵,立在河边的高 冈上远远看着。看见贺拔部的数百骑兵夹杂在数万人的队伍里,力不从心地要把 绳索重新理顺。这时从远远的西边,突然飘过来一股薄薄的奇怪云烟。铁狼王身 边那些久经战阵的人,都是脸色一变。他们拨转马头,朝向西方,静静地侧耳倾 听。渡口传来的人声鼎沸,牛羊乱叫,他们全都听而不闻,却从这些可怕的嘈杂 声里,听到了另一种熟悉而又可怕声响——它们细弱而又持续,如同遥远的细雨 落在沙地上,如同千里之外轰鸣的雷声。那是大队骑兵奔突的声音啊。 铁狼王的脸如同铁铸一样没有表情,只是在喃喃地低语:“怎么来得这么快?” 如雷的蹄声压在每个人心上,谁都没有料到,青阳人会来得着么快。他们人 人心头冰凉,此刻他们甚至调拨未定,这一战不用打,就已经败定了。 铁狼王立在高冈上,回头大喝一声:“左骖!”左骖本在队中送几名坐着大 车北上的女人,他拉着小宁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听到铁狼王的这一声长啸,立 刻扔下那些女人,狂奔向后面亲兵牵着的马,跳上他的大灰马,匆匆掠过骑队, 朝西奔去,数百名灰蒙蒙的驰狼骑紧跟在他的马后面。他们一边狂奔,一边忙乱 地抽出刀来。 高冈上吹起警号来。白色牛角号低沉的声音连续短促的三声,接连砸在地上, 然后再在草原上远远传荡出去。 远处刮过来的这一队骑兵已经变成一道越来越粗的黑线,随后又散落成断续 的黑点,低头一阵风地往这边闯来。他们很快就看到了甲片的闪亮和马脖子露出 的点点刀光。他们人数不多,也就在千骑左右,但不需要动手,只要放马往河边 这些混乱成一团的人群里一冲,毫无反手之力的瀛棘人势必大半要被挤到水里去。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拉着我的小白狼挤在前头里看着。 我已经可以看到那些奔来的骑兵紧抿的嘴唇,看到他们手里晃动的长刀。那 是蛮族汉子最喜欢的双手长刀,刀长四尺八寸,又直又锐,只到最前头的地方, 才稍稍后弯成一道漂亮的弧线,就如狮子绷紧的后脖子。这支骑兵没有旗号,远 远看上去仿佛只有黑白两色,马蹄翻滚,如半天卷起了一股云烟。当先一骑顶着 黑色盔甲的骑士,奔行得极快,远远超出了他后面的大队一箭之地。 铁狼王一声不吭,却把刀柄攥得紧紧的。此刻他只有寄希望于左骖和驰狼骑 的勇武了。只要左骖的小队狼骑能抢占到西边的高地,将来队挡住,河边的瀛棘 人还有一线生机等到大营里被警号惊动的瀛棘大军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