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 左骖大声呼喝,长刀在手中闪亮。他身后的队伍奔跑中向两侧来开,形成了 一条越来越宽的半圆形,弧圈朝前突着。他是要尽全力挡住来军的路啊。左骖一 马当先,顶在了弧线的最顶端,他纵声狂呼,朝为首的那名黑甲骑士扑去。 我猜想那一刻许多人都在心里替那名武士惋惜,就让他试试左骖这匹狼的厉 害吧。 两匹马交错而过只是极短的一瞬。我只看到一道黑光在两团黑影中突然耀眼 地闪烁了一下,铁狼王握刀的手一紧,我四周的人也都是一愣。左骖就倒撞下马 去。左骖身后的驰狼骑吃这一惊,被那名单骑冲来的黑武士气势吓住,队形居然 隐隐溃散了。 黑衣武士吼声如雷,骑着黑马,黑头盔,黑漆铁甲,手持黑穗大枪,从起伏 如波涛般的黑草中跃将出来,白灿灿的阳光映照在他的枪头上闪闪发亮,就如星 辰一般令人不可逼视。 老那颜贺拔离突然间扔开手里的马缰,朝着天空哈哈大笑:“是二王子啊。” “是二王子回来了,是愤虢侯瀛台白回来了!”听到他的叫声,山上山下凝 神观望这一场战斗的瀛棘人都欢呼了起来,甚至压过了如雷的马蹄声。 那名黑甲武士在马背上高高立起长枪,他身后的千骑立刻刹住脚步,登时如 潮的马蹄声消隐得无影无踪,只听得到风卷过草原的呼啸。黑甲武士也哈哈大笑, 跳下马来除去头盔,不是我二哥瀛台白却是谁。 原来巨箕山一场血战,他带着手下二十八骑突出重围,此时青阳人的十万大 军被打得星流云散,散布在瀚西的戈壁高原上到处都是。愤虢侯一路东逃,居然 又收拢了不少瀛棘的残兵,最后汇集了近千人左右。 依照愤虢侯的脾性,自然不可能再回青阳兵营去效力,只是虽然听说瀛棘王 庭已归北荒,却千里迢迢,路途遮断。 “我们没有一个人认识到这里的路,”瀛台白说,“带着大队人马行军又有 诸多不便,我们在瀚西盘桓了好多年,今年开春的时候有个白衣人指点路径。我 们终于下定决心,就一路奔过来了。” 听到他提说有个白衣人。我不由得心中一跳,却也不敢多问。 终于,他的眼睛对上了铁勒延陀的目光。 铁狼王已经默默地观察这个年轻人许多时候了。他冷眼旁观,自然看得出来 瀛棘的老人和少年们眼望瀛台白的热切,盖过了对待归来游子的热情。他自然也 心中雪亮,瀛台和铁勒间的隔阂深重。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像他的地方,也看 到了他的威胁所在。 他们目光相撞,那是猛兽对猛兽的凝视,相互间包含着敌意和尊重。 “你就是铁狼王?”瀛台白终于面对着铁勒延陀问出了这句话,“我母亲就 是被你抢走的?” “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吗?”铁勒延陀微微一笑。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发现, 铁勒延陀和瀛台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如此相象,他们两人都是虬 须满面,高而突兀的鼻子气息凶险,刀刻一样的嘴唇下掩盖着火热的性格,只是 他的眸子要比瀛台白来得更沧桑,更成熟。 “你还记得雨琢妃子吗?”我二哥瀛台白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杀气, 他咬着牙说,“我母亲是前山王的原配王妃,前山王出外征战,三月未归,你乘 机夺走了她,前山王后来灭了铁勒部将她抢回后,雨琢妃子生下了我。算下日期, 该当是是在铁勒营中怀的孕。前山王大怒,要杀掉婴儿和夫人。我母亲以瀛棘先 祖之神为誓,辩白自己是清白的,大合萨也力保她的贞洁,还说怀胎十二个月方 才出世,乃是吉兆。前山王终于不喜,将她的妃子之位废掉。” 铁狼王半仰着头,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又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末 了他点了点头:“他们说的那个男孩原来是你。你长得可不像你的母亲啊。” “我母亲和我十余年来在白梨城受尽屈辱,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还我母子一 个清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瀛台白就像一个忍耐已久终于得到玩具的 孩子般高兴,只是那种笑容呈现在猛兽的脸上就显得残忍而可怕。 “你想要现在算清楚这笔帐吗?”铁勒延陀哈哈大笑,“我只备了一桌菜, 却来了两桌客,这顿饭可不好吃了。” 瀛台白也高兴地大笑起来,和铁狼王一样呲出雪白的牙齿,他说:“我也同 样是瀛棘的主人——听说你们要和青阳打大战,这样的乐事,我瀛台白怎么能错 过。我答应你,在攻破青阳前不会再提起此事。” 铁勒延陀听了,哦了一声,带着点惊讶问:“谁告诉你的消息?难道消息已 经泄露到千里之外去了么?” “是那个告诉我们路途的白衣人说的。” 铁勒延陀低了头喃喃地道:“是古弥远吗?真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貌啊。” 青阳王再遣使者来了,这一次来的使节配备的是千多人的铁甲护卫骑兵。铁 狼王将其诱至北荒腹地,伏兵四起,将他们围住皆尽杀了。青阳带兵的将领临死 前挣扎着朝天上射出一支响箭,那箭附有星辰之术,直冲上云霄,炸开成一道璀 璨的绿光,十几里外都能看到。 大望山低处的红柳树丛里扑簌簌地飞起几只信鸟,在低空里盘旋起来。 “那儿定然有间谍,大王,让我带一旗人去搜索吧。”左骖要求说。 “不用了,消息终归是要传出去的。青阳人又不是傻子。”铁狼王说,望着 那几只白色的信鸟盘旋几周后,朝南去了。 瀛棘人在沉默中又等了两个月。秋天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万物萧杀,满蒙 白霜。初雪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探子传来了消息。青阳人已经颁布了总动员令,清河的大风营及瀚西的虎豹 骑尽数回调, 以南海王、后将军吕正阳、右贤王铁顾阿四为左路军,统带各部精锐四万人, 自火雷原出,经朔方、天马山,从西边逼近阴羽原;青阳王吕贵觥自带青阳大军, 麾下包括大风营、虎豹骑精锐,兵马总数约在十万以上,自北都出,经彤云、蛮 舞北上,浩浩荡荡而来。 这一次,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大望山口上,很快就发现了青阳人的游骑兵, 瀛棘人试探性地发起了一次小攻击,他们很快就退了回去。瀛棘人心中都明白, 这数百游骑兵的后面,十四万大军正在星夜兼程地赶来。 瀛棘和青阳,这蓄势已久的一战,终于要来了。 万顷星斗散布在南面墨色的天空上,被北荒的寒气冻得如冰晶一样洁白,黑 得透明的天幕仿佛一敲就会粉碎,而大合萨的光头就在这样脆弱的幕布下晃动。 他丢下满屋子萦绕着香气和辛辣气息的花草和药粉,也不再与神神叨叨的看 不见的自然之灵对话,我二哥瀛台白几次派人来咨询他白天是否能起大雾,他都 昏睡不起。 北荒的白天能否起雾,如今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但大合萨却对此不言 不语,他白天昏睡,晚上却溜出来看星星。我不知道他在那儿摇啊晃啊地,到底 能看到什么? 我跟着他仰了两天脖子,只觉得脖子僵硬两肩疼痛。 “你应该多学学巫蛊和毒药,看你总和那些算筹混在一起,多浪费时间。” 他仿佛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摇晃着光头如此说,仿佛我当大君真是可惜了呢。 我怀疑上次在昆田王的宫殿里,他说希望让我当个小合萨的念头未必不是真 话,一逮着机会他就灌输萨满教的东西给我。 “大合萨,”我把话题一带而过,“大合萨,你每天在这里都看出了什么— —天上的星星这么多,你真的能透过它们参详到千万人的命运吗?” “天地的智慧,多么地让人难以理解啊。”大合萨不出声地笑着,张手一指 南面天空下的那些燃烧着的篝火。篝火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真的散落到了 黑暗广袤的大地上。它们自大望山起,向两侧扩散,一点一点地融入因为遥远而 在视野里升起的雾中。这些遮盖了黑暗大地的点点星汉,正是来自青阳的十万大 军营火。西路军尚未赶到,青阳人的咄咄气势已然让每一位北荒人心惊。 “哪能有一个人一颗星呢——你看这些火光下就有多少人,天上哪有这么多 的星星呢?这么多人的命运,不过控制在一个人的命星下而已。” “你是说吕贵觥吧?”我问。 大合萨点了点头:“吕贵觥的星命如果衰微了,他们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天空:“那么瀛棘的人呢?他们的命运又维系在谁的身上 呢?” 瀛棘大营则静静地躺卧在黑暗里,见不到一点火光,好像一头死去的怪兽。 我知道其中的许多卡宏里空荡荡的没有士兵。这头怪兽的肚腹是空的。瀛棘 大军早在铁狼王的带领下离开了,这些沉默的卡宏里如今只躺卧着三千多人。北 半边天上璀璨的寒星似乎比南面的星空少了许多,它们在空旷寂寥的空中更显明 亮,同时也更显势单力孤。他们的命运是维系在铁狼王的身上吗?是维系在瀛台 白的身上吗?还是维系在我的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