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 话一出口,我就滔滔不绝起来,仿佛我话里的意思都是事先想好的。我也不 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它总是对的。 我说:“我虽然没学过怎么打战,可也知道,兵力弱小,不能再分开啦。铁 狼王要咬吕贵觥的咽喉,那必然是我瀛棘的倾力一击,到时候能多一个人就是多 一个人的力量——我的白狼营打不了野战,跟着你们乱跑也没用,躲在栅栏后面 放放箭还可以——所以,我们留下来再合适不过了。” 卡宏里的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但他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其实还有一个 绝好的理由,大家都心里明白,不说出来:要引青阳人攻瀛棘大营,我站在那儿 就是最好的诱饵。 瀛棘的大人们看向我的目光是复杂又含混的,但那些少年郎们的目光则大不 相同。赤蛮第一个喝道:“我留下。” 长孙亦野也说:“大君,让我的鹰扬卫留下。”就连国无启兄妹俩也闹着要 留下来。 铁狼王大怒,喝道:“胡闹什么?”他的喝声震得卡宏里空气一窒。 “你们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愤虢侯吗?我二哥自然会保护我的,是吧?”我 抬头问。 “假使瀛棘最终战败了的话,你的命也会比这里所有的人都长。”瀛台白冷 冷地说。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肩头上那枚金对豸的徽记,将它们抛在地上。“你们 放心,”他的口气依旧是冷冷的,“我要重建武威卫。这就是我的承诺,武威卫 在,瀛棘王就在。”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比他平日里那些话更少火星,但这句话 却让一对黑白分明的旗帜在瀛棘人的心头招展开了来。武威卫是瀛棘王的亲兵护 卫队。它的旗帜独不同于瀛棘金红色的旗帜,而是黑白双旗。武威卫建卫三百年 来,从无败绩。即使在西凉关之战,武威卫宁可全军覆没,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 失败。虽然如此,‘武威卫不败’这话早已深入瀛棘人心,成了他们心中可触碰 的神话。它已不仅仅是一支锐旅,而是一面旗帜。 我母亲舞裳妃重建瀛棘军制,因为找不到足以服众的统领,宁愿就让武威卫 空缺。此刻卡宏里瀛棘的少年和白发将军,一个个眼望向瀛台白宽厚的胸脯,他 们看到的正是重建武威卫最合适的人选啊。 铁勒延陀皱了皱眉:“以少敌多,每个人都该全力以赴——北荒上岂有更危 险和更安全的地方之分。就这样吧,赤蛮,你跟了大君多年,带三百豹韬卫留下 护卫大君,传令其余各营造饭,夜半就出发,”他拍着刀鞘,“多言者军法从事。” 瀛棘的兵如同水从容器里倾泻而出,连夜鸟也没惊动半只,静悄悄地融入到 灰蒙蒙的南方的雾气中,留下空了大半的大营。这几日来,留下来的人马谁都没 闲着,就在大营前的平阔草原上拼命埋设鹿角和陷阱。 瀛棘大营前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机会能在这里守上半 天。瀛台白亲自带人指导挖设阻挡骑兵前行的沟壑。那些沟壑挖得很浅,如同弯 弯曲曲的蛇爬过的痕迹,挖沟的人一离开,蛇一样盘曲的坑道就被草遮盖住了, 几乎看不出来。 “只要在沟底都插上尖头木桩,骑兵一冲,就会发现这些沟渠的可怕之处。” 瀛台白一边走一边说。我和他并骑而行,只看见高高的黑草下面到处是起伏 的肩膀和屁股。 他突然掉过头对我说:“老六,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愣了一愣,回答说:“我懒得动呗。要输都是输,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么冷 的天跋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死呢。如果我是大君,我至少可以选择死在自己的大 营里吧。” 我二哥瀛台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他拉转马头,肩膀靠着肩膀,面对着面地俯下身子跟我说:“我恨你的母亲, 瀛台寂,是她夺去了我母亲的地位。”他嘿嘿嘿地笑着,用他闪亮的独眼瞅我, “你还记得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等你再长大一点……会有机会 让我们清算这一笔帐的——你难道不怕吗?”我还没想明白他古怪的笑究竟是什 么含义,他已经一用力,将我单手高高举起在空中。虽然我此刻已经是瀛棘的王 了,他却依旧用小时候的方式把我举起。 他是神力惊人的愤虢侯,他要杀死我,就如杀死一只白兔般容易。可我不害 怕他。 “我不怕。那时候你杀不了我,以后你就再也杀不了我了。”我悬在空中, 脚底下是万顷起伏的黑浪,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从北滚向南方。 他嘴角微微一翘:“我也想看看,他们选出来的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啊, 就在这一战里让我们好好看看吧。” 我从他的独眼里读出了一丝笑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种我熟悉的味道。 那是瀛台檀灭和铁勒延陀在北荒相聚时散发出的情意,那是兄弟情分的气息。 他一松手,我轰的一声落回到雪妖的背上。 “跟我说说,你的兵,都能干些啥?” “排队,列阵,举旗,队列操练不比任何一卫差。”我不无得意地说,他们 只是些小孩啊,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对五岁的小孩来说够了,对于打战来说这可不够,”瀛台白摇了摇头, “既然上了战场,就得学习杀人。你每杀一个人,就少一个对自己的威胁。”他 一伸手从雪妖的背上抽出我的弓,伸出两根指头一扯,那张白柁木的弓嘣的一声 就断成了两截。 他嘲笑着把断弓扔了回来给我:“你们就用这样的东西来打战吗?”他从马 背上扯下一个木制的弩给我看,“这是穿云弩,又叫一点油,东陆的军队用得很 多。虽然比不上云中铁弩的二十箭枝连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兵之利器了。” 他把那东西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坠手得紧。弩弓弩臂都很粗大,瞄准用的 望山也很高,说明它的射程很远, “上弦。”他说。 我咬了牙,使劲去扳那根弦,只拉起数分,就怎么也拉不动了。 “战场上的武器,和小孩子玩的玩具可不一样。你以为能射个兔子,射个狐 狸就能杀人了吗?”瀛台白嘲笑说,“你们的弓连单层的牛皮都射不穿,怎么能 杀人?这弩能射一百五十步,虽然强硬,但铁弦上有机括,”他用手指把弦拨到 一根钩牙上,随后把铜制的望山拉下来让我看一根曲柄。“转,快。”他喝令道。 我使出吃奶的劲使劲转它,看着弓弦慢慢张开,啪的一声扣在了两根牙上, 箭匣里一支短矢咯地一声弹到了射槽上,箭栝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 “还不坏。”他注视着我上弦的过程和时间,心里计着数。“每三呼吸间可 上一弩,一呼吸瞄准,一呼吸一射,也不能指望你们做得更好,差不多啦。谁负 责督造军械……把赤蛮叫来。” 赤蛮赶了过来,皱着眉头仔细看那件弩。“仿制可以,但弩机太精巧了,似 乎是河络的手笔。我们的铁不多,弩机不能像它这样做,如果改用木包铁的,最 多放三箭扳机就会有断裂的危险。” 瀛台白冷笑一声,“你以为,就凭这些小屁孩,还有放第三箭的机会吗?三 天之内,赶制一千只弩。箭不用太多,能弄出多少来就多少吧。”他森然道, “三天以后拿不出来,我可要唯你人头是问。” 赤蛮白了脸,张口说:“三天?这哪能作成一千支新弩?你干脆现在就把我 杀了吧。” 瀛台白放开脸,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脑:“笨死了,谁叫你全作新的,收集 齐其他兵丁用的弩,加装上齿轮扳手就是了。快去,快去。” “是!”赤蛮大喝一声,纵马而去。 瀛台白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我,叹了口气说:“看你这小子如此年幼, 又怎么能让这几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2 青阳的大军,在那天傍晚相继越过大望山口,将浩荡的烟尘甩上半空。从瀛 棘大营看过去,灰色的烟幕一直悬挂在天空中,直到天黑也没有散开。 瀛棘大营里的士兵忍不住都去摸自己的兵刃,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血战,实际 上青阳人即便是急行军过来,到瀛棘大营也还有日半的路程。但那一夜瀛棘人都 没有睡觉,仰着头等待天亮。夜里青阳的前军抵近了大营,在距离瀛棘大营只有 半天路程的地方安下了营帐。